苏叶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驾车回王府,采办两身衣裳,再送到安化门外,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闵碧诗驻马在侧,不动声色地打量苏叶。
他知道,能在赫连袭身边的人都是高手,只是他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能力。
苏叶气息稳当,全不见匆忙之色,道:“爷,府里没有合适的便服,这是刚去成衣铺里买的,您先凑合穿。”
赫连袭点头:“知道了,你先回去,明日再来接我。”
苏叶道:“在哪接您?”
“启夏门。”赫连袭抖落出包袱里的袍子。
这两身袍子一黑一白,扑扇的灰呛了他一鼻子,他咳嗽一声,说:“明日宵禁前。”
启夏门直通平康坊。
赫连袭平日流连妓所,毫无节制,尤其是平康坊里的兰茶苑。
兰茶苑虽是官营教坊司,但到底是勾栏妓|院,里面女子迎来送往,只图利,不表心。
赫连袭的母亲永宜公主曾多次写信劝导,要他不可再去吃酒胡闹,沉溺歌舞丝竹,赫连袭嘴上答应,夜里照样和李垣瑚那几个太子党的混账潇洒快活。
苏叶本是大公子赫平焉的贴身侍卫,是照着副将培养的,平日行事谨慎稳重,身手极好,比赫连袭长了几岁,算兄长。
赫连袭留在京都的第二年,庚都王就指派苏叶进京,一方面是保护赫连袭,一方面是暗中洞察京中各方动向。
赫连袭在京城无法无天,太后也管不得他。
在知道他的这些荒唐事后,赫平焉数次寄信与苏叶,要他看住赫连袭,不可再频繁出入妓所。
若有朝一日,赫连袭真带个妓子进门,庚都王和永宜公主的脸得从京都丢到辽东去。
听到赫连袭提“启夏门”,苏叶不免想到平康坊,心里隐隐跳了一下,正想着怎么开口劝。
就见赫连袭抖着衣裳,“苏叶,我乔装的是渝州茶商。”他把袍子一摊,“茶商,有这么穷吗,至于要穿粗布衣裳?”
苏叶说∶“这不是粗布,是竹布,南人夏日常穿的一种料子,爷可能没见过,没有缎面那么好,也没那么差。”
他语重心长道∶“人在江湖财不外露,爷穿低调点好。还有这个,榷状和文牒,都盖好章了。”苏叶说着从胸前掏出两张钤印压缝的单子。
闵碧诗不知道赫连袭与苏叶何时商议过要乔装成渝州茶商,从接到新供词,到决定前往康家村走访这期间,他和赫连袭没有分开过。
或许是常年配合之下的默契。
苏叶说这话时的样子太像赫平焉,赫连袭恍惚间都觉得像看见了自己大哥。
赫连袭听劝,和苏叶说∶“你在这等着,等我们换完,你拿着换下的衣裳走。”说完把那件白袍子扔给闵碧诗。
闵碧诗被衣袍兜头罩住,指着自己,皱眉问:“我也要换?”
“换啊。”赫连袭露出雪白犬齿,似笑非笑地,“怎么,舍不得身上这身衣裳?你身上穿的是蜀锦,没什么样式,但懂货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咱们是去查案的。”
赫连袭翻身下马,走到闵碧诗马前去扯他。
“查案就得易容易表,隐藏自己身份,懂不?”
赫连袭下手没个轻重,把闵碧诗领口扯得大开,露出一片柔嫩的肌肤,清晰耸起的锁骨,上面印着交错的青紫伤痕,那是狱里被打的,可印在他身上却容易引人遐想。
苏叶微微撇开头,眼睛朝天上看。
赫连袭拽着闵碧诗,把他往路边的荒草堆里带。
闵碧诗对他这种随时随地就动粗的行为早就忍无可忍,但又不得不忍。
他站定后一把推开赫连袭,赫连袭更来劲了:“呦,还敢推人,惯的你!”他一边说一边扬起拳头,闵碧诗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赫连袭举着拳头挥了两下,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讪讪地放下,说:“开个玩笑,那么严肃做什么,一点幽默感没有……”
“查案要什么幽默感。”闵碧诗扬扬手里的衣服,“二爷要站在这里看我换?”
赫连袭嘴角勾起,理所当然道:“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闵碧诗不再理他,背过身去褪下外袍,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他低着头,背后的蝴蝶骨优美清晰,顶起白色里衣,看起来瘦削脆弱。
闵碧诗把竹布袍子抖了抖就穿上了。
赫连袭讨了个没趣,盯着闵碧诗的后背看了一会,脸上竟有些热,转身拿着自己的黑袍背过身去换上。
他边换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背后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家还没什么反应呢,他自己害羞什么,脸红什么,心虚什么……越想越窝囊,被一个阶下囚搞得心神不宁,简直窝囊!
赫连袭这么想着,系好腰带后一转头,闵碧诗已经换好衣服朝苏叶走过去了。
夏日太阳落得快,现下已近黄昏,赫连袭把换下的衣裳交给苏叶,说:“把刀给我。”
苏叶弯下腰,从短靴内侧抽出一把短刃递给赫连袭。
虽是短刃,却比一般匕首长,又不似禁军所用雁刀那么长。造型古拙,毫不起眼,刀鞘上的纹路快磨平了,看起来有些年头。
这短刃插在靴内长度刚好,通体全黑的刀鞘、刀柄恰好与赫连袭的黑袍融为一体。
赫连袭见闵碧诗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刀,遂问:“看什么?”
闵碧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开口道:“能不能也给我一把?”
“不能。”赫连袭干脆道。
“不是刀。”闵碧诗脸色苍白得病态,“其他兵器也行。”他想了想又道:“我可以保护二公子。”
“一口一个二爷、二公子,哄谁呢?爷用你保护?”赫连袭目光锐利,森冷道:“收起不该有的心思,闵碧诗,别忘了你是谁。”
论翻脸速度,京城内应该无人能出赫连袭其右,这也算是他的一项独家技能。
前一秒还嬉皮笑脸地调戏,下一秒就威慑施压,其中真真假假,闵碧诗有时也辨不清。
苏叶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沉默地看了眼闵碧诗,朝赫连袭作了一揖,三人就此分道而行。
在路上,赫连袭叮嘱闵碧诗,待会到了康家村,就佯称是渝州来的茶商,去往常山,与采办户核对账册,眼下到了宵禁,手续不全,入不了京都城,只能在此借宿一晚。
闵碧诗对此没有异议。
约莫一刻钟功夫后,二人过了丰裕口,大片青山印入眼底,山峰云雾缭绕,远处山峦几近墨色。
康家村就在南山山脚下,香积寺便在南山半山腰处。
更远处是连绵不绝的秦岭山脉,恢宏磅礴,作为天然屏障如同一道劈山巨斧,将京都与蜀地分隔。
山峦以北是天下第一城西京,山峦以南是天府之国。
闵碧诗策着马,跑得不算急,晚风徐徐拂在面颊,不由得让他想起雍州城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带着炊烟味的风似乎染上血腥,前方飞过的大片鸟浪如血雾一般,迎面朝他笼罩而来。
闵碧诗突然感觉呼吸困难,大脑开始眩晕,他立刻勒紧缰绳停下,一手撑着马背,胸前大幅起伏着。
赫连袭见他停下,也勒马停下,转头看他:“怎么了?”
闵碧诗脸色苍白,右手微微发着抖,好一会儿才道:“无事,咱们继续走罢。”
“到了。”赫连袭拿着马鞭指向前方,“就在前面,康家村。”
前方是一条狭长小道,两侧是绿意盎然的庄稼地,地里的粟麦还未长成,留着短短一截绿色秧苗。
道路尽头两侧隐隐飘出烟火,村户开始做昏食了。
赫连袭上下扫了一眼闵碧诗,确定二人身上没有让人生疑的地方,接着一挥马鞭,道:“走罢,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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