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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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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看向一侧的闵碧诗,说∶“睡不着,讲个故事听。”

闵碧诗不理他,他又道∶“青简,我想听你讲故事。”

沉默融于无边黑夜。

过了半晌,闵碧诗低哑道∶“听什么故事?”

赫连袭哼笑一声,“都行。”

“以前,我住在西域天山附近。”闵碧诗说,“那时我只有母亲,和一个哥哥,他们都很忙,我平日见不上他们的面,又总想着出去玩,所以一有空,我就独自跑到天山脚下,在那里,我见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轻,“他大概有四十多岁,我见到他时,他总喜欢唱一首歌。”

赫连袭转过身,抬起手,在虚空中描绘着他的轮廓,从脖颈,肩膀,到背腰,到臀。

“什么歌?”他问。

“没有名字。”闵碧诗说,“是他们口口相传的一首古老民谣,‘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听过吗,二公子?”

“匈奴人唱的。”赫连袭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背,“早在几百年前,匈奴人就被中原打得四分五裂,他们的残部最后西迁,从此没了踪迹。祁连、焉支两座山脉,从来都是我大梁的,什么时候成他们的了?”

他哼笑一声,“知道我名字里的‘连’字何意吗?”

不等闵碧诗说话,他顾自道∶“是祁连山的‘连’,那会儿,祁连一带落入靺鞨人手中,正巧我出生,我爹为图个好兆头,给我起名‘连袭’——我辈日夜奔袭祁连,这一战,我们必须胜。最后,我们真的胜了。”

“噢。”闵碧诗说,“二公子这名字,杀意也挺重。”

赫连袭笑了起来,道∶“我阿娘也这么觉得,所以她非要起我的表字。她生我那日,恰好凌河冰化,辽东所有山脉的雪水都会汇入凌河,再由凌河分支到各部,凌河就是辽东的母亲河。”

“我们会将出生半年的孩子放入凌河洗浴,以此向萨满祈福,保佑孩子长命百岁。我阿娘不喜欢把战争的名号放在我身上,她偏要我名字里带个‘安’字,带不进名字,就带进表字,所以我叫‘凌安’。”

凌河冰化,萨满祈福,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闵碧诗默默道∶“……长命百岁。”他望着面前一片漆黑的墙,眼中渐渐放空。

“接着说。”赫连袭推他一下,“然后呢?”

“然后。”闵碧诗回过神,“那个大伯,靠牧羊为生,他好像没有家,连着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以天为被,以地为榻,整日和牛羊睡在一起。”

“他一见到我,就让我给他讲天山外发生的事,什么于阗和疏勒[2]是不是又打仗了,高昌国[3]还在不在,大到诸国形势,小到粮价菜价,只要我说的,他都愿意听。”

“他为什么要你讲?”赫连袭问。

“他说他出不去。”闵碧诗说,“他出不去天山,这辈子只能与牛羊为伍,他给了我很多阿罗汉草——他没有别的东西,那些羊也不是他的,他是帮别人牧的。”

“后来,我去天山脚下玩,便时常能遇见他,他要听我讲故事,我就给他讲,到了夏天下暴雨,他没有地方躲雨,经常淋得一身湿透,他见到我,就会央求我脱了外袍给他擦干头发——”闵碧诗翻过身,指了指自己太阳穴,“那时我一直以为他这里不大正常。”

赫连袭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翻身压在闵碧诗身上,说∶“好啊,明里暗里说你二爷脑子有病,是吧?”

“我可没有。”闵碧诗的双眼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我哪敢说二公子。”

赫连袭往上蹭了蹭,看着他说∶“你没少说。”

闵碧诗眯起眼睛看他,下面的变化一点点清晰起来,赫连袭完全不害臊,示威似的又顶了他一下,恶声道∶“看什么?”

“看来我还是说得少了。”闵碧诗横过手腕挡开他离得越来越近的脑袋。

“赫二,脑子不清醒了吧?”

赫连袭没让开,也没更近一步,他支颐着,看着下面的人。

草药味,还混着不知名植物的苦涩,那是索瑞和给他的岭南伤药,带着南方地带特有的闷湿味道。

索瑞和说这药对外伤有奇效,此话不假,闵碧诗只用了一次,就止住了血,现在已经慢慢结痂。

赫连袭避开他的伤口,扣住他的手腕,仔细地看着他,目光最后落在那张唇上。

那唇干燥,柔软,有些薄,是薄唇。

听说薄唇的人都薄情。

闵碧诗另一只手轻轻拽着他的发丝,问∶“二公子,看够了吗?”

赫连袭瞳孔骤然缩紧——真是昏了头,平康坊里什么美人没有?怎么偏偏对一个昏了头!

见了鬼!

赫连袭无端升起一股怒火,握着他手腕的手不禁收紧,闵碧诗吃痛闷哼一声,一把掐在他腰上,怒道∶“你又做什么?!”

赫连袭松开他,背对他躺下,气哼哼道∶“睡觉!”

莫名其妙,闵碧诗觉得他可能真的脑子有问题,不睡觉非要听他讲故事的人是谁?

黑暗中,赫连袭睁着眼,心里想着辽东。

那时,爹娘在他身边,他每日都能见到大哥,大哥要去军营操练,他不用。他放了书塾就跟师父去练功,练完功,剩下的时间他就可以玩了。

那阵子他刚养了赤炼,正稀罕得不行,练完功就搂着赤炼看。

索瑞和见他抱着一只毛还没长齐的小鸟,问∶“这只尖嘴崽子从哪找的?”

“树上。”赫连袭坐在草地上,盘着腿,“前几日,在校场外面的树上,有只杜鹃正把巢里的蛋往外推,幸好我接得及时。”

他拿起来才发现,雏鸟已经把壳啄破了,露出半个头,接着他就抱回家了,没想到竟活了下来。

赫连袭举起雏鸟给索瑞和看,“师父,你看它,多可爱,尾巴上还有一撮红毛,我叫它‘赤炼’。”

雏鸟皱皱巴巴的,身上零星长着几根灰毛,一点不可爱。

索瑞和想不到他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于是接过来一看,说∶“这是白鹭豹,一种猛禽,现在看着可爱,长大以后会很凶。”

赫连袭抬头看他,问∶“有多凶?”

索瑞和说∶“有句话说,训鹰的最后都会被鹰啄了眼睛。”

“它不会啄我。”赫连袭小心翼翼地把赤炼接过来,“它很乖的,都不会叫。”

“它现在看着乖。”索瑞和说,“是因为它还需要你,它太弱小,需要强大的人保护,但它总有一天会长大,长成草原上的最凶猛的禽,到那时,它就会离开。”

“离开?”赫连袭那时不懂什么是离别,“那我可以去找它,或者它回来找我。”

索瑞和笑着摇摇头,“白鹭豹一旦飞走就不会回来,到那时,你舍得吗?”

赫连袭认真地思考着,半晌问∶“若我不放它走,会如何?”

“它或许会伤害你。”索瑞和看向天,一只鹰飞掠过天际,“也会伤害它自己。它本来就不属于地,它属于天。”

“那我就放它走。”赫连袭轻轻捋着赤炼的毛,赤炼歪着脑袋看他,“它会伤害自己,说明它和我待得不快活,我该放它走。”

索瑞和笑了一下,问∶“你能说服你自己吗?”

赫连袭伸展开腿,看着赤炼,说∶“可是我希望它自在,若在天上自在,那就放它回天上。”

赤炼突然扑腾了几下翅膀,竟然从他的手里飞出去,不过没飞几下,就又掉回地面。

赫连袭心疼地抱起它,给它理着毛。

索瑞和靠近他,问∶“袭儿,你喜欢它吗?”

“喜欢。”赫连袭重重点头,“我希望它快快长大,可以自己飞,自己活,不用靠任何人,我希望它做这天地间最快活的一只小鸟!”

索瑞和哈哈大笑,“人一旦有了喜欢,就有了羁绊,你会日里夜里都想着它,天天想看见它,它会左右你的神智,牵动你的情绪,袭儿,你生在赫氏,不该让感情牵绊。无欲,方能渡过无边苦海。”

苦海无边,多少人溺死其中。

他有欲望,有喜爱,有牵绊,他是活生生的人。

同时,他也姓赫。

他的耳边刮过辽东的烈风,眼前是赤炼扬起火红尾翼飞掠过天空,载着他的欲,直上九天。

无欲方能渡苦海,无欲方成圣。

他不想做圣人。

身后呼吸声渐匀,赫连袭也渐渐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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