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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系上袖袋,熟稔地往里插着暗刃,说∶“是俱颖化,昨夜他突然去了刑部,提审闵宛南,将人折磨得半死又扔回狱里,今早传出消息,说人要不行了。”她眼神突然狠厉,狠啐一口道∶“阉狗该死!”
闵碧诗眉头紧蹙,问∶“这些你如何得知的?”
“修政坊成衣铺佘掌柜。”元昭说,“老佘曾是闵老将军部下,重伤后退役,闵将军给了他笔钱,他便在京里开了这家铺子,表面做生意,实则为闵家暗桩。”
难怪,闵金台身在雍州那等偏僻之地,竟也对朝堂局势了若指掌。
“他接到线立刻告诉我。”元昭将袖带掖好,系好包袱,重新塞回榻下,“我想着得告知您,就往赫府里给您传信。”
“他是怎么打算的?”闵碧诗问。
“不管人还成不成,都不能让刑部拖走烧了,老佘会找具女尸运进大牢,换走闵宛南——闵氏现下就剩她一个了,就是死,老佘也一定要她留个全尸。”
闵碧诗阴冷道∶“俱颖化不是要她死。”
“什么?”元昭看向他。
“香积寺案牵出鄠邑旧案,鄠邑旧案事涉俱颖化。据说,案子里那个被害的女子是因为偷了东西才被杀,赫连袭怀疑,那个被偷东西的人就是俱颖化——那女子偷了他的重要物价而被残忍杀害,鄠邑一直没查出凶手,如今旧案重提,赫连袭扒出了当年的幸存者,俱颖化狗急跳墙。”闵碧诗眸色晦暗,“表面,他对闵宛南动刑,要弄死人,但若我没被赫连袭提出刑部,昨日被动刑的就是我——他这是在敲山震虎。”
“他这么做是为了警告赫二?”元昭说,“警告他不要再查下去?”
元昭能懂他的意思,但不明白其中关窍,这意思是,俱颖化在用闵碧诗威胁赫连袭?赫连袭曾在刑部对闵碧诗用刑,差点要他半条命,现在用闵碧诗来威胁他,能威胁到吗?
闵碧诗面色阴鸷,道∶“去成衣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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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政坊在城外郭,近曲江池,曲江风景优美,流觞蜒水,不少高官都在此置宅,图个风雅,因此修政坊人不算多,往来的基本都是坊内住户,外坊人不多。
闵碧诗站在一家不起眼的铺子前抬头,见牌匾上书“白娘子成衣铺”,字迹清瘦古朴,门头也小。
闵碧诗暗道,这老佘有点意思,也很会选地方。
二人进了铺子,还没张口,柜台后的一个年轻账房,看见他们便朝里间高喊∶“阿爷,客人来了!”
里间响起一阵蹒跚脚步声,布帘抬起一角,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探出脑袋,朝他们招手∶“进来。”嗓音干砾沙哑。
闵碧诗先挑帘进了,元昭紧随其后。
那老头带着他们进了后院,出了后门,又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来到一间仓库里。
他进了仓库就阖上门,光线一下暗下来,闵碧诗警觉地看着他。
这老头腿脚不便,方才一路过来,一直是一瘸一拐,垂着头勾着背,老态龙钟,元昭说他曾是闵金台的部下,能得闵金台青眼做得暗桩,想来当年在军中,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但眼前这个人全无军人的仪态,让人很难与闵家军联想到一起。
那老头也不说话,转身脱了外袍,从角落里翻出一件皮革罩衣套上,粗布套袖套在小臂上,换了一双旧高筒布靴。
他转过身凑近闵碧诗,拿起脖子上挂着的叆叇,透过粗糙的镜片看着他,说∶“你就是闵四,老将军前几年才认回来的儿子?”
闵碧诗没说话,半晌,他叫了声∶“佘叔。”
老佘干哑地笑笑,“你和老将军不像,像你娘。”
闵碧诗定定地看着他,问∶“您认识我娘?”
“见过。”老佘放下叆叇,“几十年前的事了,记不清喽。”
他摆摆手,正色道∶“我现下去刑部,你们在这待一会儿,就去新昌坊二街东边等我,等接到闵三,我去那里和你们汇合,咱们一起从延兴门出城。”
新昌坊,城外郭东五十四坊之一,属万年县地界,临着青龙寺,再往东,不出七百步就是延兴门。
闵碧诗说∶“您一人去刑部?”
老佘推起墙角一辆独轮车,说∶“里面有我的接应,你们不必多管,看着时辰,最晚到申时。”他顿了顿,“若到申时还未见我,你们便走,切记,勿要和别人提及我。”
老佘打开仓库门,刚要走又回头看看闵碧诗,从怀里掏出一张软乎乎、接近肤色的东西递给他,说∶“你这张脸太扎眼,贴上它,去箱子里找个斗笠戴上,别走大路。”
闵碧诗接过那个东西,微一颔首,在老佘转身前,闵碧诗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定定地看着他,说∶“佘叔,我要她活。”
老佘抬头看他,目光将他的五官轮廓扫了一边,淡笑一下,没答话。
仓库门开了又关,里面重新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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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宛南身上一阵阵发冷,她抱着肩,走在雍州城的街道上,头顶黑云欲摧,卷了不少碎石砂砾入城,路两旁的尸体堆成山,残肢混着尘土和成血泥,堵住了排水渠,脚下难行,她走得艰难。
“……阿爷。”她唤了一声,“阿爷,你在哪?”
乌鸦啼叫着飞过,街道上空空荡荡,早就没了活人。
闵宛南越走越害怕,她缩着肩头开始抽泣,不断喃喃着∶“大哥……二哥……你们在哪……宛南好怕……我好怕啊……”
突然,她看见有个女人站在街中间,她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母亲。
她欣喜地跑过去想抱住母亲,却一下扑了个空——她从母亲的身体里穿过去了,她疑惑地回头望去,母亲正哀伤地望着她。
她这才想起,母亲早已去世多年。
“……阿娘。”闵宛南颤抖着开口,“您怎么会在这?”
“宛南。”母亲面容如昔,她站在她面前,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回去,你不属于这。”
“回哪里去?”她觉得奇怪,环顾着四周,“这是雍州,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哪里去?”
她突然感觉母亲离得远了,正欲追上去,有人策马从后面奔来,喊道∶“三妹!你怎么在这?”
她转头一看,竟是大哥闵靖,她知道大哥已死,在城破那日,他的头被铁勒挂在了城门上。
但此刻,闵靖完完整整地站在她面前,骑着马,还是往日那个战无不胜的少将军。
她高兴起来,叫道∶“大哥,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母亲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闵靖皱着眉,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去找诗儿。”
闵宛南怔愣一下,说∶“我为何要去找他?”
“你是做姐姐的。”闵靖说,“你该保护他。”
闵宛南看着她大哥,仿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半晌,她森冷道∶“我是姐姐?我要护他?”她冷笑起来,“闵碧诗早就跑出刑部大牢逍遥快活去了!他哪里会管我!他既不管我,我又为何要护他?!”
闵靖摇摇头,“三妹,你得回去,诗儿还在等你。”
“闵碧诗。”闵宛南咬牙道,“又是闵碧诗!你们所有人为何都如此偏袒他?!他就这么重要,大哥、二哥为他死了还不够,如今连我也要用命去护他,凭什么?凭什么!”
此话一出,她自己也惊醒过来——大哥、二哥已经死了,城破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她和闵碧诗被抓回京都,现下、现下,她惊恐地想,她现下还被关在刑部大牢,哪来的雍州城!
她惶恐地看向闵靖,闵靖朝她摇头,身影一点点淹没在漫天黄沙中。
沙瘴搅碎了闵靖的话∶“……三妹……你要护诗儿活下去!”
闵宛南在无尽黄沙中怔住,那最后一句宛如催命符,撕碎她最后一丝理智,冲天怒火瞬间涌上心头。
她胸口一阵钝痛,猛地睁开眼,呕出一口血。
她的舌底翻出浓重的苦涩药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
“别动!”有人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外面玉足都看着,别作声!”
那声音粗粝沙哑,像被炭块烧坏了似的,闷哑着听不清,但她很确定,她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牢室里很黑,她病得双眼模糊,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是……谁?”她艰难地吞咽一口,高烧让她几乎发不出声。
那人没说话,捏住她的下颌,抵着舌根塞进去一颗药丸,接着将她嘴一阖,卡住她的脖颈,闵宛南被迫咽了下去。
她心里害怕想挣扎,身子却动不了,眼睁睁看着那个佝偻身影,从一架小车上拖下来一具尸体,紧接着又把她拖上那架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