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干燥沙化的土地种不出荔枝,许多生活在河西边境的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荔枝。而深居漠北的铁勒人,对这种娇贵的果子更是闻所未闻。
在听见那两个字前,伽渊根本不知道何为荔枝。而在听见之后,他便误以为“阿乡”喜欢吃荔枝。
这件事他一直记了五年。
铁勒语言中没有“荔枝”,苦寒缺水的环境,让铁勒人无暇欣赏这种来自岭南的甜美,它是水乡的清隽少年,浑身都散发着异域的香。伽渊没见过它,却在听说之后,脑中不自觉勾勒出荔枝的模样。
他觉得,荔枝就该长成闵碧诗的样子,是一身红衣、明眸皓齿的美人。
于是,伽渊创造出这两个字——他专为阿乡而创,并把它们当成一种特殊的隐秘记号刻在凶案现场。
——一种只有他和“阿乡”知晓的记号。
伽渊知道闵碧诗被捕入京,于是他帮助刘征纹杀人,又故意在案发现场留下字,他用这种剑走偏锋的方法救他出来。
而在邱十六将闵碧诗迷晕时,他正携着数瓮荔枝鲜赶往回京的路上——见到阿乡的第一眼就要让他吃上荔枝,这是伽渊的想法。
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执念。
阿诗陀祠一场大火烧死了阿乡,伽渊的某些部分也随之死去,如今失而复得,他心里惊喜之余还有庆幸。
只是伽渊不知道,当年在阿诗陀里说出“荔枝”二字的少年,早就葬身火海了。
闵碧诗此刻才渐渐回过神来。
原来,阿祉死之前,说得最后两个字是“荔枝”。
当年,阿祉也没见过荔枝,他为何会和伽渊提到荔枝?
闵碧诗看向缓缓冒着白雾的冰鉴,一个想法陡然砸进他脑中,这想法让他浑身不寒而栗,轻轻发起抖来。
恍惚间,阿祉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出现在面前,朝他无力地伸出手,说∶“阿乡,你走吧。”
出了阿诗陀就跑,别回头,去哪都行,去哪里都能活。
把那些事都忘了吧。
闵碧诗一直以为,他会带着阿祉一起离开阿诗陀这个吃人的地方,他把一切都打算好了。
他要带着阿祉去皖州,那里地处南北交界,气候适宜,依山傍水,之后他们就远离生杀纷争,安安静静地生活。
可是阿祉死了,他来到了杀机重重的京都。
闵碧诗想,也许是命注定,他一辈子无法远离虞诈尘嚣,一辈子要困死在仇恨鲜血中。
他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在伽渊把下一颗荔枝要往他嘴里塞时,他突然弯下腰,双臂在背后猛地发力,“咔嚓”一声,他的手环到膝弯下。
闵碧诗忍着剧痛,将双手绕到身前,飞速拔出脚边的长簪,抬手就朝伽渊刺去!
伽渊反应极快,捏着荔枝的手迅速格挡,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果子在掌中爆开,半透明的汁水淋湿了袖口。
闵碧诗被抵到墙上,肩上的伤口传来剧痛,他闷哼一声,眼尾迅速布上血丝,痛苦地低下头。
伽渊看着他的模样,有一瞬的松怔。闵碧诗觉察到手腕上的强大力量有了破绽,他朝着伽渊腹部迅速抬膝,速度太快甚至带起一阵风声。
伽渊后撤半步侧开身,与此同时,闵碧诗另只手从袖里摸出一片薄刃,朝他喉咙割去。伽渊上身后仰,却只堪堪避开,薄刃在他颌骨侧留下数寸长的割痕,细细地冒着血。
其实闵碧诗身上的薄刃早就被赫连袭扔完了。
他不许他带这种东西,是怕他把这东西用在禁军身上,但不知为何,偏偏又在他剩下留下一片,也许是为了给他防身。
伽渊扭扭脖子,伸手一抹,是血。伤口又细又长,没有多疼,反而有一种麻人的痒。
他甩了甩,下意识想找东西把手擦干净,但他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向闵碧诗,嘴角含着诡异的笑。
“阿乡已经死了。”闵碧诗手里握着长簪,寒声凛冽。
伽渊像看不见那柄锋利的长簪,伸手去揽闵碧诗。
这次他没有给闵碧诗机会,在闵碧诗刺下的那一刻,他直接卸了他的武器。
“别这么说。”伽渊眼里闪着偏执的光,反扭着他的手腕,扶着他的脸,“你还活着。阿乡,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睡一会。”
闵碧诗刚抬起头便觉后颈一痛,伽渊一个手刃朝他劈开,干脆利落,闵碧诗来不及躲便晕了过去。
伽渊抱起他软倒的身子,毫不费力把他打横抱起,放到纱帘后的榻上,接着击掌叫人进来。
“叫邱十六。”伽渊说。
过了一会儿,邱十六带着几个人进来,刘征纹的尸首还仰躺在地上,邱十六等人愣了一下,随后跪在地上叩头道∶“主人。”
伽渊扫过一遍,指向其中一个粗短的男人,勾勾手指。
那男人浑身一凛,低下头俯身爬出一步,就不敢再往前走了。
“牢里还有几个人?”伽渊淡声问。
那粗短的男人害怕地磕巴起来,“回主主主人……还有一、一个。”
“哪一个?”
“那、那个穿、穿绿绿官衫的。”
邱十六猛地抬头看那男人一眼。
伽渊摸着腿边的匕首,粗糙的指腹刮着刀刃,说∶“你们带回来几个人?”
那粗短男人惊慌地抬起头,那张黝黑的脸竟是方才在私牢门口看守闵碧诗的小卒。
他大脑一片空白,张口便说∶“……两、两个。”
邱十六在后面一巴掌抽上他的脑袋,低声骂道∶“你昏了头?!”
伽渊点点头,随意地朝门外抬起手,两个戴黑铁面具的人提着个麻袋进来,“咣当”一声扔在地上,麻袋没封口,里面骨碌碌滚出来个东西,等那“东西”完全伸展开四肢,大家才看清楚,那竟是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昆仑奴。
因为他太黑了,浑身破破烂烂,蜷在一起就像揉成团的破布。
昆仑奴没跑出去。
他刚钻出栅栏就被伽渊的铁面近卫抓了回来,可惜程麃麃不知道这事,他还在牢里眼巴巴地等着赫连袭来救他。
伽渊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看了眼昆仑奴,闲散地问∶“他不算人吗?”
算人,也不算。
事实上,在大梁,没人把昆仑奴当人看。
虽然这种憨厚老实的奴役一般只养在贵族府里,但普通百姓仍没把他们当成正常人,那群身娇体贵的贵族们更是只将他们当做能听懂人话的牲畜。
另外,南边的海商捉到昆仑奴后,为了防止昆仑奴在大梁交/媾繁衍,在运来的货船上就将其阉割。因此,在贵族们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被骟了的牲口罢了。
而那个小卒一开始是见过昆仑奴的,只是下意识没把他当成人,所以连他跑了也没注意到。
小卒看着地上四肢被捆,呜呜打滚的昆仑奴,眼睛一下瞪大了,半晌,他才哽着嗓子回答∶“三、三个,是三个!我我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