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风不息;而她,若向后望,穿过喀朗闵尼斯的城市——这座曾承载了无数代君王心血为繁华和斗争的代名词,而如今在崩溃扭曲的大都——往那黑云密布的原野上看去,就会知道,整个兰德克黛因都在溶解,归于它最终寂灭和坍塌的宿命——那在三十年前她们见到那双承载着创世之愿的绿眼彻底陷于绝望而寂灭的瞬间就决定的命运——谁能说那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竟是同样一对至善至美的眼眸,谁又能说,君王奋斗百代的功业极致,究竟是什么?
山间驻足,河流汇聚,土地塌陷,原野若海;音声寂灭,如海无潮!
她没有回答;忽然,她有些好奇,那些在远处,而不在喀朗闵尼斯直面此景的居民心中何想。她们会看到这划过天际的雷霆,见到在天中穿梭如电的人影,而又会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么?
群鸟在黑云中飞舞,向南而去,生息依旧。
这场景是富有寓意,富有勇气也使人心灵颤动的:在这世界崩溃之时,在这生命灭绝时候生命对生息的尊敬和挣扎,生命的繁茂和舞动;见此,人会明白生命此物究竟多么奇妙而珍贵。
就让这队鸟的眼睛,掠过漆黑而融化的大平原,去往南部,‘无梦野’前,回答她的问题罢。孛林遥在,葳蒽山摇晃似溶解为黑浪,高山宅邸矗立不到,内里,有个中年人在走着。他和此时处于大平原以北的绝大多数兰德克黛因人般不知道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有那极准确的预感。他亦感那至极的恐惧,勉强在摇晃的石房内走动,见外无声降临的黑云,没有咆哮,没有愤怒,唯有作陈述和应然般的灭绝——甚至,在三十年,一千年,两千年后,她们不能说自己不知道这情景是为什么,而只问,什么时候?——而,就是这时候。他望平原上望,可见那群鸟的飞舞,心生对生命的眷恋,也做好准备,将其抛弃,对自己说:就是今天。
他看见大平原上,从孛林方向涌动的黑色长线,如此看,那就像条黑色长蛇;他能看见她们被这绝灭黑风翻动的长袍和头巾,看见那飘扬的黑色旗帜,而,就这样,他好像就能看见她们空洞无神的眼。
“——佩蒙!”
有人叫——他打了个寒战。他知道孛林的无魂者,从前几天开始都大规模地从城中出来,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中年人——‘佩蒙’是他的小名——是葳蒽的领主,乃上一任领主阿帕多蒙和妻子佩塔门的儿子,其实并不是那类非常害怕也歧视无魂者的人,若问为何——
“我来了,”他颤声回应道,在宅邸的摇晃中上行,至顶上那间屋:“克留姗多姨母——”
因他如今唯一在世的亲人,就是个较特殊的无魂者。克留姗多在五十年前就几丧失了灵魂,但她活过了她的两个弟妹,同样,她同许多无魂者不同,她会说话,也有古怪脾气。他负责照顾她,也和她相依为命,两天前,她就将他从葳蒽府叫上来,在这‘疯城’里陪她。
疯城是美的;繁花盛开,但现在枯萎了。他经过窗前,可见所有植物都在飞速枯萎,如是他的生命。他能感到他的灵魂在贴着容器,他的皮肤颤抖,而此时他眼前就浮现出孛林无魂者纯净的眼——也许无魂者能活下来呢——他扶着墙,上行,胡思乱想——
因为她们看上去是那么纯洁;像没有犯罪。也许那个黑色的骑手会放过她们——
黑色的骑手回到了葳蒽,
在月色下他于原野徘徊。
他听见克留姗多喑哑地唱着这首歌:
每个城市将他拒之门外,
当他企图要些灵魂来抵债。
但骑手是对的,花儿知道,
骑手是对的,葳蒽的原野知道,
而,现在,现在——
“佩蒙!”
她叫。他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气喘吁吁地打开石门,见她坐在椅上,仍对着那向南的窗,双眼圆睁,对他说:
“——敲响大钟!”
她抬起手,用她数年来不变的癫狂而富有魄力的方式,命令他奄奄一息的魂魄:
敲响兰德克黛因的大钟,让每个黑云下的生命都知道——献出灵魂的时候就是现在!
她站起身,狂叫,命令道:“敲响大钟,唤醒民众——”
献出灵魂是为了再度醒来!
因此——
那天空中的灵魂朝她——塔提亚,俯身,安慰她:不要怕——
然她抿唇,最终,只是微笑。
“——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对她露出笑容,扣上心口:“这就是士兵的好处——害怕和计划,是你们这种当君主要考虑的事!”
所以;她说,扬开衣襟,若将所有顾虑都抛弃——将你的意志,你最后的未尽之事,你在驰骋天下后发现的最后的意义,告诉我——你最后的,最好的士兵——君王啊,我将为你了却生前无限事,以此终末一行!
血风中那灵魂沉默着,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蓝电交织,金光已显,她却感身体轻盈,似被迸发的火所托起。
她感有人握住她的手,像她是个很小的孩子;她感钟声在城市中响起,伴着她上行。她听见白风穿行黑云之中传响关于沉睡的预言,但,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这扶着她的魂灵上。
——让我来生——当我们再一次醒来时——再回报你——再好好爱你的一次,我的女儿。
她低声对她说,而她亦理解她的原因,以血流与意志,而非眼泪,回应。她在她耳边轻笑,将那血色的狂风交到了她手中,说:
现在,塔提亚,释放你心中的龙——让你驾驭它,而非它凌驾你——
如同你生来便该如此般。
而,刹那,她感何种束缚彻底解开。塔提亚可看见那红树,看见那天边奔腾的群马,它看上去如此遥远,似她的身不可及,只在刹那后转变——她几感到她可碰到它——她却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想去做,而只是伸手便能触及——而,恐她自己,在专注的执行中,未意识到——她扭转了龙心的诅咒——未献出自己的灵魂,而展示了自己的灵魂——那日在唐图斯山谷的梦已然成真,便在这了却君王天下事之时。
“——呼,总算有个法相了。”
霍夔在山下望那红龙出岩而来,抚额嘀咕。
不龙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