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辞陷入了一场噩梦里。在梦里,他知道全天下人的秘密。
皇帝赵儒意博学儒雅,可是宫墙间的绿柳都在说,赵儒意好色,夜夜折磨不同的女人。那些特许进入宫门的外来马车在夜幕低垂时碾过大理石板,哒哒哒,好似石板下埋着的女子们用骨头敲击着棺材盖。
娇贵妃貌美无双,维持年轻的办法却是吃三个月刚刚成形的胎儿。她听说大学士的孙儿年幼心慈,不忍杀生,便拿原辞开玩笑。在一次宫宴上哄骗原辞吃了她的“补物”。原辞听见御花园里的牡丹说起此事时,脸色煞白,大病三月。人们说他是撞了邪,不信他说贵妃吃人。
学宫里的葛先生教他们仁义礼信,说忠君爱国乃人之本分。可是学宫门前的君子竹偷偷告诉原辞,葛先生是东丘、西胤的细作,收三国的钱,盗取三国的情报。葛先生的五个妻子、十三个儿子都已坐着大船走了呢。君子竹摇晃着竹叶,兴奋地说。
赵栩自称体弱多病,不能入朝。可是他比其它皇子接触朝臣们更多哦,将军的马缺金鞍、丞相的园子缺寿石,他统统都知道。他还常常在夜里溜出学宫,与黑漆漆的鬼见面。可怕得很呢。墙头上三五只猫围着原辞吃鱼干时,闲谈道。
还有卖酒郎看似尊妻爱子,实则常常眠花卧柳;那个照顾瘫痪老母十年的大孝子,巴不得母亲早些下地狱;那家被鬼吃干净的可怜人家,其实是邻居杀的,栽赃给鬼;巡防营的二统领靠杀鬼拿军功,但也故意放任鬼流窜进街道,好叫他像个英雄般救人于危难呢……
甚至原辞最为敬爱的祖父,那个推崇平等博爱的祖父,也曾与同僚一道上奏,要皇帝在祭天时,杀掉身世肮脏的九公主……祖父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三界之内,凡人之外,有太多生灵向原辞述说。它们嘴里的趣事或热闹,对于年幼的原辞而言,却是一场场作呕的噩梦。他熟悉的人们、把他抱上膝头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变得面目全非。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孩子知道所有人的秘密,也就没有人能理解原辞的恐惧。他在浩渺天地间,踟蹰不安,仿佛无论往何处,都危险重重。他曾经和赵颂璟一样羞怯,总是想要埋着头,谁也不见。
对了,颂璟呢?
颂璟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在和花花说什么的时候。原辞听见群花们又在笑了,他以为这个传闻里的九公主也有叫人难受的事情。可是花朵们说,她好胆小,比宫墙下那只被抛弃的幼猫还胆小。不过她会嚼碎了米饭喂给给幼猫吃。她总是一个人躲在猫窝、狗窝、鸟窝……在所有的角旮旯窝边。仿佛一样害怕和人打交道。
花朵们说了很多很多赵颂璟的事情,没有一件让原辞感到害怕——鬼的孩子,没有害过人。
原辞小声地告诉她,花花们说她很好。
她有点不知所措,但是慢慢又害羞地笑了。她抱着像她一样瘦小的猫咪,说花花们也很好呢。
原辞的噩梦渐渐散开,仿佛天快要亮了。
***
“颂璟、颂璟……”原辞从梦中惊醒,仿佛被束缚的囚徒般拼死挣扎。可是他越挣扎越不得动弹。他指尖轻拈,想要释放仙咒,但他曾经能够感受的仙力都消失了,仿佛天上明月失去了对潮汐的牵引。
“别紧张。”压制他的女人说,“你现在比凡人还羸弱,小心把骨头挣碎了。”
“你是谁?”原辞眼前渐渐清晰,只见是一个身系驼色熊皮大斜衽的女人扣着他的肩,女人深褐色的肌肤趋于松弛,风沙刮出来的皱纹中藏着数道或细或深的刀痕。她年岁不轻,但力道却让原辞难以反抗。
女人被问是谁,目光露出挑衅的意思,“大河之地,知道吗?”
原辞点头道:“新生的草原之国。你是大河君主,娜鲁。”
女人有些诧异于原辞竟然知道,她松开手,“想必你知道自己的处境了,用不着我费口舌。”
原辞支着铺满厚褥的卧榻撑起上身,道:“是姬恒将我送到这。颂璟呢?他不该……”
“不该什么?横刀夺爱?”娜鲁说着,站起了身。她健壮的身体从床帐挪开,露出飘在她身后的稀薄魂魄。
“颂璟!”原辞几乎是扑过去,可他撑不住,骤然下跌。赵颂璟想扶他,身体却只是从原辞身上穿过。最终还是娜鲁拎起了原辞。
“急什么,她又不走。”娜鲁说,“这孩子日日都围着你。”
赵颂璟低着头,蚊子似地嗯了一下。
娜鲁伸手想推赵颂璟一把,让她靠近点,手掌也是穿了个空。她摇头,转身走了,留下原辞直勾勾地盯着赵颂璟。
赵颂璟一直不敢看他,她低着头飘到卧榻边的水壶旁,原辞就倒水出来,慢慢喝了几口。她低着头飘到被子上,原辞就拉起被子给自己盖着。她再飘到床帐的金钩上,原辞却没听她的,放下帐子休息。
“颂璟,”原辞问,“你这些年,如何过来的?”
赵颂璟抬起一点眼皮看他,又低下头去,“很、很多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