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还有疑点,只要培林先生把这件事告诉伯爵阁下,莫迪凯一定会被抓起来。”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将我的手塞进被单。
“而你知道吗,厄尔玛修士。这座城堡已经和平太久了,这里的守卫早就习惯了平稳的生活,完全失去了警觉性。我曾换过衣服,把头发包起来,往鞋里和肩上垫了东西,改变些许身高和体型,甚至改变过走路姿势,主楼的守卫都没有一个人发现有异常,更没人拦住我询问。”
“所以,当那个刺客按照我说的,穿上我故意弄臭的衣服、蒙上脸,拿起清扫工具,他便很轻易地走进了主楼。”
“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厉害,真能用一箭杀死伯爵阁下……”
见那道身影要直起身,我不禁抓住他的衣领。
“为、为什么……”我忍着胸口传来的绞痛感,艰难道,“就算……就算你不甘心,你再等等……等我教会你读写,你总会有机会……”
“我没有机会,厄尔玛修士。”
“只要这座城堡还是和平的,没有一点动乱,我就算学到再多知识,也不会受到提拔。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没人会想要一双曾经抓过粪便的手服侍自己。”
“就像古雷慕的迪兰诺将军,如果不是正巧遇到雷慕城中骚乱,有人欲当街行刺执政官,他碰巧救下对方,那他就不会被执政官赏识,不会被赎身,不会被给予公民的身份,更无法参军,靠军功成为将军。”
“机遇都是在混乱中获得的。如果当时的古雷慕帝国没有那么多动乱,处于和平时代,没人对政令不满到要当街行刺一个执政官,那迪兰诺就算再厉害也只会是一个奴隶。”
“他原本的主人未必不知道他的本事,但那又怎样?如果不是执政官下令,他不会甘心让一个比自己厉害的奴隶站到跟自己相同的位置。”
“我们这种已经沉到湖底的腐叶淤泥,不遇到暴风雨,不将湖水搅浑,就永远浮不到水面。”
“想要不被吃掉,想要往上走,就只能靠混乱。”
他再次握住我的手,一点点扯下,按在我的胸口。
“我是真的很感谢您,厄尔玛修士。您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你教我的、你说过的所有话我都会记得。”
“不过我今后可能不会常来看您了,请您一定保证身体。”
我愣愣看着他退回阴影,转身走出房间,许久都没能回过神,连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
再睁眼时,我已经身处在一个纯白的世界,面前坐着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
“伊斯拉,我做错了吗?”
看着面前的老友,我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的手:“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点亮的是能照亮他人生道路的明灯,却没想到只让他看到了周围的牢笼……”
“我从未想过,知识也能成为让人陷入绝望的毒药……”
我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是我,我放出了他心中的魔鬼!”
“你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伊斯拉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佝偻的脊背上拍了拍:“他心中本就有一只魔鬼,没有你也早晚会被放出来……”
我不断摇着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卡尔做错了吗?
他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是错吗?
从头到尾,不管是他直接杀死还是间接害死的人都并非善类,甚至算是他的仇人,那踩着他们向上爬有错吗?
他的困境我很清楚,所以当他说出那些话时我根本无法反驳。
我只是……刻意回避了那些困境。我从头到尾都傲慢地站在我的位置,只沉浸着、享受着再次说话的自由,发泄着多年积攒在心底的想法,我在说出那些知识时并没有真正为他考虑过任何事……
也许这也是一种偏见……也许没有我,以他的聪慧,早晚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错了就是错了,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已经太老了……老到失去了判断力,失去了自制力……同样的错误,我不能允许自己再犯第二次。
我看着面前面带担忧的挚友,握着他的手,做出了一个决定。
“永别了,伊斯拉。”
我紧紧拥抱住他,直到再次睁开眼,重新回到那个灰暗的房间。
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借着天光,我摩挲着将唯一的木椅搬到横梁下,解下腰带,甩上去,系一个结。
踮着脚将下巴搁到腰带上时,我发现自己正好面对着那面差点被拆掉、又被砌回去的墙。
如果那些工匠说的是真的,新的伯爵夫人想让墙的另一面成为一间藏书室或缮写室……按照面积推算,她应该拥有不少藏书。
真好啊……可惜我不能看到它落成的那一天。
但至少,我能让这间藏书室变大一点。
大一些,变得有名一些,说不定我那个顽皮的学生会因此拜访这里,并悄悄在某个书架塞入一份他的抄本呢?
最后在心里跟自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用力踢翻了椅子,任由意识跌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