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烛端着盘子,立在游廊尽头,隔着半顷平静的湖面眺望那八角亭。
宣兰樾似乎在下棋。
他今日未着那件雪绒狐裘,只一身素白广袖直裰衫,衣摆垂落在青石凳边沿,长发用一根银缎松松束在脑后,几乎要和萧瑟冬景融为一体。
无人陪他对弈,他便自己和自己下。
即便因距离太远而看不清他的神情,宵烛也能感受到他的认真。
北风刀子似的刮过耳廓,冷得刺骨,亭中少年的背脊却始终端得笔直。
下棋啊……
恍惚间,宵烛想起了繁露曾经交给他的那卷棋谱。
太子宣湣的棋谱。
宵烛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了。太多其他事物占据了他的心神,他几乎都要忘记,曾经的他一直梦想着能和宣湣对上一局。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过不是现在。
宵烛驱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到八角亭中。
到底是冒充的小厮身份,接近宣兰樾时,他心中多少是有些忐忑和心虚的,怕对方看出什么端倪。
好在并没有。
宣兰樾的心思完全沉浸在棋盘上,根本顾不上其他,连眼神都没分给宵烛。
他左手执黑,右手执白,黑子刚叩秤,白子随之撕咬。
如此自相拼杀,落子从不过三息,可谓又快又狠。
宵烛把茶盏搁在宣兰樾肘边,忍不住多瞄了对方一眼。
宣兰樾生得极好,这毋庸置疑。
但比起容貌,最令人难忘的,应该是那一身幽兰般出尘的气质。
这位琼阆天宫的太子,是真真正正的冰雪魄、明月相、琉璃身。
即便是现在,两人距离近在咫尺,宵烛依然觉得自己和对方之间隔着一层朦胧的薄雾。
宵烛还没忘记自己今天来此的目的。茶盏送到,他便该走了。
而这时,宣兰樾执棋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白子悬在棋坪上方迟迟不落,他很少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
——是思路阻滞了吗?
出于好奇,宵烛扫了一眼棋面。
的确,白子已经被逼入绝境,黑子似乎稳操胜券。
但不知为何……宵烛总觉得,宣兰樾并不想让白子那么早输。
莫非白子还有破局翻盘之法?
离开的路上,宵烛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宵烛去了趟客栈前台。
算时辰,外出操练的将士们也快回来了。前台有十来位小厮在忙,从楼上跑到楼下,从前台跑到后厨,忙着备饭。
宵烛很轻松地混入了他们中间。
小厮们手上都有名册,每份餐该送到哪个房间俱是规定好的。这玩意儿可帮了宵烛大忙,吕殊景果然就住在靠南的那间上房里。
宵烛把检举县令县尉的信偷偷藏在吕殊景的枕头底下。走出房间时,只觉得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接下来,他静观结果就好了。
该办的事情已经完成,宵烛该回家了,再待下去有露馅的风险。
但不知怎的,宣兰樾下的那盘棋始终萦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走到马厩外时,鬼使神差地,宵烛脚步一拐,又折返回去。
临湖八角亭里空荡荡的,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但他没有收棋盘。那些黑子白子还安安静静摆在上面,同先前一样,黑子占据赢面,白子濒危。
局面似乎无可挽回。
宵烛的心重重跳了起来,如同擂鼓。
——不,还可以挽回。
就在刚刚,他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了一个白子的破局之法。
只差一步,只需一步。
他慢慢弯腰,从棋盒里拈出一枚白子。
寒风砭骨,他的手指都冻僵了,却拿得很稳。
“啪嗒”。
乱中求序,流水不争先。
最后一枚白子落下,乾坤倏忽扭转!
棋面被重新盘活了。
宵烛怔怔望着棋面,心中升起一点异样感。
可还没来得及思考那异样感是来自哪里,他的手腕突然被人牢牢攥住!
“!!”
宵烛一惊。
回过头时,就看见了宣兰樾那张秀丽却冷淡的脸。
少年蹙起眉心,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宵烛,问: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