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铭见他已有动摇的苗头,便知自己说到了要害,趁热打铁继续劝道:“所以,你不如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果真是靖国公滥伤无辜,我会将你安顿好的。”
那乞丐几次三番欲要开口,却又把话咽了下去,就这样挣扎犹豫了许久。等他终于说话时,他的嗓音已涩得厉害:“小人从前……确是国公府的下人……”
他名叫孙六,原本于国公府中负责采买。靖国公性情暴戾,孙六在府上的这些年,已亲眼见过不少侍从被肆意打杀。
孙六处处谨言慎行,做事力臻完美,本以为只要足够尽心,就能安稳度日。不料灾祸还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国公府的花厅中常备着的话本,乃是由他和另外几个小厮去书肆拣选的。因褚笑眉一句不喜欢,管家便命人将他们绑了起来。
他们在地上跪成一排,像是被捆着的待宰羔羊。管家的言语落入耳中,话音中的杀意比膝下的青砖更冷,更令人遍体生寒:“没用的东西!连挑个话本子这样简单的事儿都办不好。我看你们这双招子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都剜了去吧。”
在惨烈的哀嚎声中,几人都被剜了眼,从国公府的后门扔了出去……
褚笑眉听到这里,腿上不由得一软,向后踉跄了一步。江铭正欲伸手去扶,白虹已在身后托住她,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江铭蜷起指节,将手收回了袖中。
秋日的暖阳分明照在身上,却仿佛没有丝毫温度。褚笑眉只觉背生芒刺,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怪不得……
怪不得人人都说靖国公残忍嗜杀,怪不得民间称他为“杀神”,怪不得阿爷阿娘提起他总是战战兢兢……
她以为是旁人对他有所误解,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竟是她自己。
她在一阵头晕目眩中勉强稳住了身形,一把推开白虹,向街巷深处跑去:“别跟过来……让我静一静。”
她只是如实表述了自己的喜恶,若她知晓她的一句“不喜欢”,竟会将人害到如此田地,她一定不会这么说的。
不,正常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仅仅因为这点缘由,便要剜了人眼睛。
……靳愿,根本就是个疯子。
与疯子一同作恶的,还有她。她与靳愿相识这么些年,只言片语间,不知定了多少人的生死。
恐惧、悔恨涌上她的心头,于是泪水也涌上她的眼眸。她用手背抹掉眼泪,面前有人递过来一方洁白的帕子。
她以为是白虹,下意识呵斥道:“连我的吩咐也不听了?不是说了让你别跟着……”
抬起眼帘时,撞入眸中的却是江铭那张瑰伟明秀的脸。
他绝艳的眉眼间隐有担忧,柔声唤她:“娘子……”
“走开!”褚笑眉强行压下话音中的哭腔,抬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这般狼狈的模样,怎么偏偏被他看见?
江铭将那方丝帕塞入她手中,有意移开了目光不去看她,轻声道:“第一次见娘子时,便觉得娘子很像我从前养过的一只猫……”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我同狸奴相比!”褚笑眉眉头一蹙,气冲冲地将那手帕扔到他脸上。
江铭好脾气地任由她发泄,将那帕子理好重新递给她:“我这般说,并非是存了轻视娘子之心。初见时,我抢了娘子的马,娘子冲我耀武扬威,说要如何如何惩治我。可最后,只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去了。”
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神情愈发柔软下来:“我从前那只猫儿,自小娇惯得很,稍惹得它不顺意,便要炸着毛哈气凶人。其实我却知晓,它总是收着利爪,从来不会真的将人挠伤。
“不过它确实伤害过一些性命。它喜欢在院中扑蝴蝶,那些脆弱的翅翼被它摁几回,便再也扇动不起来了——但它只是一只猫儿,心智未开,无人教导,又怎会懂得这些?”
褚笑眉泛红的双眼瞪向他,从未歇的哭泣中挤出一句话来,尚且带着极重的鼻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靖国公将这些事瞒得密不透风,褚府之中亦无人敢提及,娘子无从知晓。”江铭浓黑的眸子望向她,似一汪包容万物的深潭,倒映着她的影子。“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娘子不必为此苛责自己。”
褚笑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似扑扇的蝶翅。她紧紧抿着唇,眸中泪光一晃,又滚落下来。而后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江铭递来的巾帕,拭去脸上的泪水。
“想不到堂堂状元郎,新上任的礼部侍郎大人,私底下竟然还是个猫奴。”褚笑眉道,“你那猫儿呢?没带来京城吗?”
江铭眸中似有情绪翻涌,又被他垂下眼帘极快地掩去。他微微勾了唇角,笑意却有些悲戚:
“它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