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虫尾部亮着一点幽幽的、脆弱的绿光,像是天一亮,这光就注定消散。
这样无足轻重的生灵,于天地间或生或死,都不会有别人在意。
骨女这时候也管不了旁的,她笃信了一言九鼎的神仙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反悔,兴奋地扭着胯骨,一摇一摆地朝石桌的方向走过来,等凑近了仔细打量袁颂阖目沉睡的侧脸,免不了惊艳地感慨出声,也不知自己今年是撞了什么大运,居然能不费吹灰之力捡到这样一具宝贝。
“有了这副绝色皮囊,世间男女,何人不愿与我共赴极乐?何愁不能得道证仙?”
她今天存了心要袁颂的命,所以困住他魂识的幻境,除了强行打破结界外,压根没有别的办法——就算阿青真舍不得这副皮囊,以她目前的修为,也是救不了他的。
所以必然只能识时务地就此作罢。
骨女越想越得意,欲欲跃试地正要将手搭上袁颂的肩膀,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却无声地划亮了黎明前漆黑的夜空。
“轰隆——”
漏下来的瓢泼大雨像是有人划开了天幕,将银河里源源不断的水往人间不要命地倒。
骤雨狂风,把农舍里的枯草瓦房都吹得摇摇欲坠。
阿越被雷声吵醒,支开窗户往山顶看:“娘,怎么今晚突然之间风雨这么大?白天看着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睡在瓦屋里间的农妇披衣起身,忧心忡忡地往窗隙外看浓密的雨雾。
雨夜里,远山飘渺,唯有时不时亮起的闪电,勉强让人看清山林。
农妇低低念了两句“阿弥陀佛”:“约摸是山神发怒了,别引到山洪就好了,怎都过了处暑,还有这么大的雨呢!哎呦,都忘了院子里的农具,阿越,快起来,把外头的东西收一收,别得给雨水泡坏了!”
阿越刚顶了件蓑衣走进院子里,就被小农院外的变化给惊呆了,花了半响才回过神:“娘!你来瞧瞧啊!院子里的枯枣树竟一夜之间发了芽,这雨怎么这么怪呢!天呐!就连你养在水缸里两年不开花的木莲,都结花苞了!”
林溪山顶。
暴雨还在下。
滂沱的雨雾浇不灭眼前熊熊燃烧的白色业火。
腾地而起火焰里,那副单薄的骷髅骨架却还在挣扎,凄凄厉厉地叫喊,连同地上那几簇鬼哭草也像是感同身受地着了业火焚身的痛苦,跟骨女一起嘶嚎:“仙子这是为何?明明说好的交易,怎地出尔反尔?”
阿青不置一词地折了梅枝,再度割开了皮肤,金色的血液就从尚未愈合的左腕伤口处渗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上。
原本匐地的野草像忽然之间被赋予了生命,开始争先恐后地抢那几滴被雨水稀释的仙人之血。
隔着一丈的距离,被困在业火里的骨女闻见这极其诱人的滂沱仙力,整张脸都陷入了贪婪的狂热中,想要挣出牢笼去吮她的血,却是忽地一下,白色的烈焰窜至半空,顷刻间,原本还在焰火里张牙舞爪的骨女,便被烧成了灰烬。
阿青的裙裾拂过骨女被烧成灰烬的残骸,注意到旁边的那几团鬼哭草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于呼啸而过的风雨声里嘤嘤呜呜。
对她这样从灵石化身出来的神仙而言,身体本身就是一件法器,但这件法器对她而言,又是不能损伤的根本。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一个物灵幻化的神仙舍得用这件法器。
她听着它们窃窃私语的议论觉得实在好笑,轻嗤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谈交易?”
白色的业火遇雨不灭。
原本生机勃勃的红粉骷髅眨眼就成了枯草。
飞舞的萤火虫像一盏引路的蝇灯,轻飘飘地落在袁颂的肩膀上。
阿青弯下腰,伸手捧住袁颂的脸,再度认认真真打量他的五官。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即使闭着眼阖着目,也有欲语还休的殊色。
暴雨没有打湿他的面庞。
朦胧月影里,也能看清他投在下眼睑处睫毛的疏影。
她先前数过,一共有一百二十七根眼睫。
阿青盯着他纤浓的眼睫看了一会儿,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抚了抚他唇角那粒痣。
然后她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靠在他的额头上,从鼻腔里涌出的金色仙血已经滴在她羽衣的裙裾上,突然燃烧起来的羽衣像白鹤张开的巨大羽翼,将双额相抵的两个人包围在中心。
紧接着,第二层巨大的白色翅膀开始从她皮肤里长出来,坚硬的羽毛根柄如同破土的种子争先恐后地从她的血肉里钻出来,以她的血脉为温床,源源不断地生长、蔓延,直到丰厚的羽翼将两人彻底容纳、严严实实地包裹。
从泗水湖畔飞过来的萤火虫,如同一闪一闪的星星一样点缀在浓密的羽翼之中。
无人打搅的寂静山林。
春雨东风夜,千树放花,万物欣荣。
仙人身处羽化的结界内,轻轻呼出一口气。
阿青盯着袁颂纤浓的眼睫,在漫山遍野的金色血海里沉默良久,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袁颂,阎王要你三更死,我偏留你到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