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白长命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低头,不动声色地把先前放在她身前的茶递了过来,转到自己面前,然后在温意存身边坐了下来。
二人相对。
温意存觉得有些奇怪,之前一想到白长命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怕尴尬。现在真正见着了,反而安心下来。
她眼睛滴溜溜看着白长命:“这里叫燕子楼?”
“嗯。”
“这里也是我们的祖宅?”
“嗯。”
“那为什么我回家的时候,见不到你啊?”
白长命看着她饶有兴趣,嘴角不自觉浮出一丝笑意:“你想见我?”
温意存忍不住在心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这位大仙每次关注点都比别人邪门一些。
“嗯。”
这回,她没再遮掩,也像白长命一般,轻轻嗯了一声,只是拖长了音调,分不清到底什么意思。
“嗯?”白长命挑了挑眉。
温意存决定停止这个游戏。她完全相信白长命有那个闲工夫跟自己一直嗯来嗯去。
“为什么不一样?我开了门之后什么都看不到。”
白长命信手捻了捻茶盏,看着她。
“这里也是释。”
“这些都是你的记忆?”
“这是他们留下的记忆。”
他们现在所处的燕子楼,是过往千万年里,无数个燕子楼留给他的记忆。
客厅定格在民国三年一个阳光很好的热闹午后,□□是千年前一位隐居于此的修士为心爱之人亲手打造的,门庭属于最早来此地结庐的那户人家,至今还能看见几个晨起暮归,围坐笑谈的身影……
院子里,有她们当年种下的老树。
枝丫年年抽出新芽又挺拔着风化,从冬到夏。或聚或散的流云穿过同一方四角天空,闲闲几度,后各赴天涯。檐下的燕子时而会衔过远方故人的消息,来了又去,却不见从前人面与桃花……
千年,万年,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老屋,旧巷,桃花……
门前屋后,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留在原地,沉默着不作答。
等春风再来,等一场新雪落下……
落叶小道延伸出的遥遥远方,也总还是会有不知名的游子归人穿过漫天风雪,等着回家。
漫长的时光里,每一代人都留下了一个瞬间,零零碎碎地散落在这方小屋的各个角落。
时间过去太久太久了,每个人一转眼便离去。
生命散场的方式,只是一片羽毛的坠落,轻飘飘,带着各自的温度。
一片挨一片。
故事与故事堆叠,欢颜共悲色相生。
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年,哪一个人留下了这一个瞬间。只是有一个简单的印象,这个瓷瓶应该放在这里,那里会有一颗老树……
过往所有的瞬间杂糅在一起,而后,汇成了一个现在。
“原理和释境一样。本来都只是释,但因为每一件物品对于当年住在燕子楼的人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
“人有情,器物便有了灵。”
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都被不同的人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沾染了人间的情长,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念与想。
各种能量场汇聚在一起,成了一个简单的释境。于是,也就有了现在的燕子楼。
温意存忍不住再看一遍周遭的环境。
信息量实在过大,一切对她而言太奇妙了。
“现在”是由过往无数个瞬间拼凑成的。
相当于她正处在一个时空堆叠的巨大记忆里。
手里琥珀色的茶在唐窑秘色盏里漾出一片月牙白,脚下是百年前铺就的老地板,裂缝里留着不知哪朝的木屑。
此刻她站立的地方,千百年间的某一个人,也许正站在同样的位置上……只因这刹那的共振,在彼此存在的时间轴上刻下永恒的坐标。
原来记忆,也可以实实在在的具象化。
看得见,摸得着。
温意存恍惚着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重新落在了白长命身上。
一切都是记忆,一切都是假象,只有眼前人是最初最真实的那一个。
温意存忽地笑了,心里起了个念头,莫名想逗逗他。
“所以,我此刻看到的一切都是过往的一个瞬间?”
“嗯。”白长命抬眸,目光与她交汇,轻轻应了一声。
温意存来了兴致,朝他走近了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脸好奇又认真的模样。
“那你呢,你又是从哪个时间里,来到我面前的?”
对于温意存的靠近,白长命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眸色微沉,静静地看着她,任由温意存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出声。
温意存有些受不住这样直白的对视,眼睫轻颤,刚想别开脸——
白长命忽地倾身向前,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温意存呼吸一滞,下意识后仰,却被他骤然缩短的距离困在原地。
他们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温意存的视线无处可逃,不受控制地滑落,掠过他微抿的唇线,滑过滚动的喉结,最终又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映着她的倒影,小小的,晃动着,被他盛在了眼底。
白长命目光紧锁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此时此刻。”
目光交缠中,他又缓缓重复了一遍,语调更低,更沉——
“每时每刻。”
他在时间的长河里溯游而上,从过去的每时每刻里走来,只为了此时此刻,站在她的面前。
于他而言,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都指向这一刻——指向她。
因为在这一刻遇见了她,过去的每时每刻才有了意义。如果可以,他想把明天也拆解成无数个瞬间,每个瞬间都用来走向她。
温意存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想消遣消遣他,不料这人段位太高。
她挖了个坑,反倒把自己玩进去了。
温意存实在苦恼,这个人怎么回事,每次都在她没准备好的时候,突然间变得这么认真!
从前压抑在心头的那些思绪一并浮现,温意存的脸忍不住发烫,正要转身逃离这种过于诡异的氛围,却被白长命拉住了手。
白长命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脸,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笑打趣,只是把她的碎发往后挽了挽。
他其实没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们都是。”
她不记得了,他们都不是最初的那个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