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心惊肉跳,躲着地上的斑驳血迹再上前想劝他离开,却看到沈长风满是褐红血痂的唇在轻轻翕动,凑近一听,只听出他呓语般地说着什么。
听了好一会,隐约辨别出是:“让我见见她。让我见见她。让我见见她……”
翻来覆去就这悲悲戚戚的几个字,再不见别的什么了。
这呜咽含糊的喃喃自语叫人听了心酸,守卫不由叹息,知道这全凭他强大的意志力撑着,这口气一旦松懈下来,会发生什么真不好说。
守卫不忍心看着人在跟前出事,可李婕宜态度强硬,摆明了不理会沈长风死活,王爷又还在宫里收拾烂摊子,沈长风死赖着不肯走,这可怎么办?正左右为难之际,他忽想起了当年那个打破僵局的女子——当时也是这样晦暗的天空,暮霭沉沉,飘着零星小雪,她撑着一柄油纸伞聘聘婷婷走近。
但这次,她身边多了一个八九岁的少年。
柳姨娘牵着沈察礼走上前,给守卫行礼:“张大哥,别来无恙。”
守卫哪里敢受,忙往边上避让,回礼道:“二小姐,您折煞我了。卑职这就去给长公主传口讯。”
守卫走后,柳姨娘走到沈长风旁边,轻轻扶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仍打着伞安静立着。风雨渐大,雪花打着旋儿钻入襟口袖口,沈察礼打了个颤,柳姨娘掀开氅衣,将他包裹了进来。
守卫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幅景象,柳姨娘用一件不大的半旧氅衣,如同雌鸟翼护幼雏,一左一右,为两个儿子遮蔽风雪。
她踏着黏稠血浆,氅衣下摆吸饱了血,自下而上洇出大朵大朵的艳红的花。
她看到守卫为难的脸,温婉地笑:“无妨,我再等等。”
又半个时辰,守卫摸了一把眉梢的雪渣子,劝道:“您看,要不是还是快些回去吧,雪大了下山可不好走。”守卫本想柳姨娘是来破局的,哪知也是个来站岗的,他现在不仅得想办法将沈长风送走,还得想法子将柳姨娘母子俩送走,更要命的是,柳姨娘母子俩身子骨还不好,在这风雪天站上半宿,不大病一场就怪了!这敢情还是个赔本买卖!
柳姨娘未答,忽然开始咳嗽,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样:“我再等等。”话虽如此,这咳嗽声却越来越密,而后沈察礼也开始咳嗽,竟有此起彼伏的架势。
就在守卫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婕宜冷笑看着柳姨娘:“这次你又打算用什么理由?”十二年前她巧言令色借宋九思之名来博取同情,让沈长风捡回一条命,难道她以为自己还会上当吗?
柳姨娘盈盈施礼,一贯平和的笑中带这些欣喜,她说:“我想长公主了,听说长公主回来了,这才来了。”
李婕宜怒气冲冲地来,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那口气不上不下卡在胸腔,眼光打量两下柳如画苍白的脸,恶声恶气道:“看也看了,那就家去!”
柳如画柔顺地应了声好,身却没动,目送着李婕宜的背影。守卫暗自咋舌,心道长公主这样的脾气,也不知道柳姨娘这些年是怎么忍过来的。
但柳如画却很希望李婕宜能和自己多说几句话,能骂自己更好。
沈仲达娶柳如画是想有个孩子过继到正妻名下,她答应嫁给他是为了报恩,可是那时她并不知道沈仲达的妻子是自己的好友李婕宜。
柳如画一辈子原谅不了自己。
这是一种背叛,背叛的代价是两人关系的决裂。这一身的病痛是对她背叛的惩罚,柳如画毫无怨言地受着。
在她过门后不久,她得知李婕宜怀了身孕,而她就像一个烫手山芋,沈仲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喝上避子汤药,并考虑将她遣送归家,可她六亲皆散,何处可去?最终还是李婕宜开口,将她留下了。
后来她无意中怀孕,她知道沈仲达一定不同意给她留下这个孩子,她知道这辈子已经无望,这个孩子是她后半生的唯一寄托,因此她悄悄隐瞒,喝偏方让肚子看起来不那么大,用布条缠住隆起的腹部……但在胎儿四月大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她被人逼着灌落胎药,最后还是李婕宜救了她。
沈仲达事事以李婕宜为先,沈长风刚出生不久,他就上奏请封其为世子,而他的庶子叫察礼,字让。他要她两母子永永远远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柳如画心知肚明:李婕宜嫁给沈仲达为了报复。她当初肯嫁入沈家,是真的冲着倾覆沈家一族的命运去的。但她对沈长风真的没有感情吗?如果真的没有,为什么没有在发现有了身孕的时候马上落胎,为什么要拼死在船上生下这个孩子,还亲自给他起了名字?
沈长风,沈渡。
长风破浪,渡破迷津。
李婕宜在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是否也有过一丝动摇,想要放下过去,回归平常的日子?
柳如画不想李婕宜后悔。风迷了她的眼,雪呛入她的喉咙,她急促地咳了起来。
刚刚发誓一定要将人臭骂一顿的李婕宜忽然回身,凶巴巴道:“不是说想见我,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柳如画轻笑着,望了沈察礼一眼。沈察礼从温暖的氅衣钻出来,眼睛亮闪闪的,说:“我来给大哥撑伞!”
说罢接过被握着温热的伞柄,挪到柳如画站的位置,将沈长风的头小心扶到自己的身上,揽着他的肩,给柳如画一个“交给我吧”的眼神。
李婕宜气不打一处来:看看,别人的儿子多省心多懂事,自己生的是什么玩意儿!
她折了沈察礼的伞,将沈长风从地上拔起,往半高的雪堆猛地摔过去。沈长风被冻得一个激灵,从昏睡中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