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秦同时抬首,在默契的目光对视中,有什么东西瞬间消弭在半空,两人脸上都放松下来,轻轻牵了牵嘴角。
秦衍的笑变得苦涩,“其实我都知道。”所以你不用道歉。
从一开始秦衍就知道苏沁雪更喜欢沈长风,也知道她是为了激沈长风才会答应自己的求亲。他知道沈长风对苏沁雪并无男女之情,他也知道成婚之后苏沁雪还在暗自将自己和沈长风比较。
他什么都知道。但那不妨碍他爱她。他觉得,她只是有点任性罢了。和她其余的长处比起来,这只是瑕不掩瑜。
他相信沈长风的品性,也自信苏沁雪对他是有爱意的,相信她能坚守最后的底线。
但这一切,都是基于自己还在苏沁雪身边时假设的。
他没想到只是短短几个月,他的生活会被颠覆成这样。
那日巡视河道,他遇上逃犯劫道,侍从护主而死,那贼人抢了他与随从的衣裳并牙牌,准备乔装潜逃。
但也正因此,秦衍捡回了一条性命。他当时正在调查河堤决堤一案,手里握着不少关键证据,被当地贪官污吏视为眼中钉。那贼人刚换好衣裳,就遇上了被派出的杀手,秦衍知道不管贼人与刺客谁胜谁负,自己都难逃一死,趁着两帮人忙着厮杀,一个猛扎跳入了河中。
等沈长风奉命调查时,当地官吏已抹光了所有作案痕迹。
被段家姐弟救回后,他在当地县衙得知了自己的死讯,想象着苏沁雪悲伤欲绝的模样,心急万分,担心再次遭遇暗杀只能寻机悄悄与沈长风的暗桩取得联系,而后火急火燎地赶上京城。他路上听到沈苏两人的传闻,觉得好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比这更荒谬的事发生了,他在定北王府亲眼目睹秦廷将苏沁雪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妻子竟怀上他弟弟的孩子了。
可是这个孩子还是姓秦,这桩丑事不可能公诸于世,秦衍是有私心的,不管外人信不信,他都只能说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承担骂名的只有沈长风。
沈长风对秦衍做到了问心无愧,但秦衍对沈长风愧疚万分。
沈长风自然明白秦衍说抱歉是为了什么,扯扯嘴角道:“都一样的。”他和林媚珠之间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因为某个人,苏沁雪的出现只是加剧了矛盾而已。她离开他,是因为他烂透了。所以也不用觉得不安。
沈长风问:“你恨她吗?”
秦衍似乎已经喝醉了,清俊脸庞酡红,眼神水光潋滟,隐有醉态,他深吸口气,伸手掩面,尾音颤抖:“我更恨我自己。”
恨自己到了这般时刻,还是爱她。
恨自己还是放不下她。恨自己爱得这样卑微。
秦衍问:“你呢?”
等了许久,未等到答复,秦衍一头栽在酒桌上。
若是以往,沈长风定会笑话他甚至看不起他为了一个女人这般痛苦挣扎,可如今,自己只怕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长风将他手中的酒壶拿了过来,给自己斟了杯酒,抿了半口,只觉犹如黄连入口,又似刀片割喉,可慢慢的,他竟在这满腔激荡矛盾的味道中咂巴出别的滋味来,他竟不知她有这般魔力,能叫他想起她时,万般苦也能捎带上甜味余韵。
那酒劲太冲,激得他眼涩鼻塞,言语寂寥:“我只怕她不恨我了。”
翌日一早,几个身影来到酒桌前。
“秦大人!秦主事!好贤弟!快醒醒!”
秦衍醉眼惺忪,支着肘望向来人,“啊,是三娘。”
沈长风本就睡得浅,闻言抬起头来,有些诧异。他记得当时是两兄弟护送秦衍上京的,此时细看才发现,他怕是认错了人,那名带着斗笠穿着草履靠在门边顿足磕泥的高大身影分明就是段三娘。
段三娘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约莫也是和秦衍差不多大,许是因为做惯了活计,她的粗粝手掌让他先入为主以为她有了一定岁数。事实上她长得英气硬朗,有男子的高长身形,又有女子特有的精致五官,眼尾坠着颗泪痣,有种雌雄莫辨的美。只是她肤色不如普通女子的白皙与细腻,很容易让人一眼略过她的长相。
秦衍与沈长风介绍来人,道:“那日三娘见你缠带被污血渗湿,才想帮你换伤药的,你不要见怪。”
沈长风这才知道,原来那日是秦衍来探望段家姐弟,段三娘率先听到急促马蹄声,秦衍不放心她一人外出查看,几人一道循声去找,这才将他救了回去。
段四郎心知肚明,自家阿姊倒卖过马匹,知道那哀鸣马儿绝非凡品,又猜到它十有八九是陷入了困境,想浑水摸鱼将马偷走才会主动出门的。只是这事段三娘不说,段四郎自然是不敢和秦衍提的。
段三娘道:“秦大人啊,快开春了,我要回家种田了。”
秦衍颔首,原本他们是准备年前就启程的,是因为救了沈长风耽搁了行程。他给了苏沁雪足够的体面,孩子留不留全看她的意愿,若是生下孩子秦家会帮忙照看大;若是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他也完全理解。
但是他再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留在她的身边了。他向皇帝请奏重回河南道当一个小小县官,造福一方百姓以报答救命之恩,皇帝欣然应允。
他揉了一把脸,说:“哦,那赶紧出发吧。等播完种,冬小麦也快熟了。”
段三娘将一个馒头塞到他手心,道:“那快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车上颠得很,待会又胃疼。”
秦衍其实压根不饿,也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很听话地咬了几口,就着茶水吃完了。
沈长风立在门前,看着秦衍熟络地爬上马车,与同来京城做买卖的同村人或邻村人打招呼,亦有不少人询问段三娘往何处走,能否顺路捎一程。
小小一辆牛车,坐满了十几个人,但他们都找到自己的位置,觉得宽裕得满足。
段四郎道:“大人不用回家收拾行囊吗?”
秦衍笑道:“秦某初到牛家村时,亦是身无长物,今番再往,仍轻装简行,无拘无束,自在洒脱。”
段三娘挥动马鞭,哈哈笑着:“此言差矣,初时我将贤弟捞起来时,贤弟身上连条裤衩也无,阿弟也看得真切,贤弟真是过谦啦。”
秦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脸一下涨红了。
段四郎神色不大自然地指指前边的人,“其实我也是顺路的,和她不大熟,我不认识她。”
秦衍看着一脸懵的段三娘,红着脸耐心教她:“三娘,身无长物的意思是说指身边没有多余的东西……”
段三娘一脸受教的模样,毫不吝赞美之词:“秦先生真是有大学问,才学满腹,来牛家庄真是屈才啦。秦先生,这回我没用错词语吧?”
秦衍双手往后撑在车辕上,微风不疾不徐抚着他的发,和煦曦光落在脸上暖融融的。他听到身旁吱吱喳喳的说笑声,嗅到段三娘身上捎带的淡淡青草味,忽然就觉得这世间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不自觉就弯了嘴角:“没有错,但我可能没你说的那么好。”
“大伙儿说,秦大人好不好?”
众人异口同声:“好!”
沈长风不禁莞尔,秦衍说他们同病相怜,其实不对,秦衍远比自己强,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他已经深深扎根于某片土地,总有一天会枝繁叶茂开花结果的。只是他还未发现而已。
可怜的依然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