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生走近两步,顿了顿,粗粝大掌擦去她脸上的泪,难得放轻了声音:“你不要怕。他们进不来。”
林媚珠的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抱着陈惠生像小孩一样“哇”地哭出声,“外公,外公啊,外公啊,没有你我怎么办啊……”
原来她受了委屈,也是有家人会为她出头的,也会有人告诉她不用害怕。她等了这一天,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陈惠生听说过外头不少传闻,听到有关沈长风的他必臭骂一顿,听到说林媚珠不好的他只当是在放屁。他自己养大的孩子,是好是坏,他心里有数。
自得知林媚珠在湖北安置了宅院后,他逢人便说外孙女有出息了,要等开春接他到老家养老。但他却等不及了,在岭南待了二三十年,连老伴儿走的时候也没想过要举家搬迁,接到这封信的第二日便打点行囊北上了。
在湖北见到林媚珠,已是初春时节。
可他没认出她,差太远了。
快要擦身而过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轻轻唤了声:“外公。”
陈惠生转身,将立在桥头的纤瘦女子看了又看,轮廓是她,眉眼也是她,声音也是她,可合在一起,却不是记忆中的她。
桥头单薄的身影套着宽大的袄裙,空荡荡的袖管被风灌满了,像两片飘摇的帆。
风吹乱了她的发,贴在她苍白瘦削的脸畔上,她将唇畔的细细发丝拂出,袖子下滑,手臂小小一圈,腕骨看上去很硌人。她眨了眨眼:“外公,是我啊。”
她在笑着,陈惠生却突然想哭。他不明白,他省吃俭用也不舍得让她饿肚子的小姑娘,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之后的日子,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与和离有关的人或事。
但见今日林媚珠的反常,陈惠生更深切地明白那些日子她有多难。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呢!快别哭了!”
“我是哄不好你了!快写信叫初七回来,叫他哄你!”
语气虽暴躁,却终究没有将人推开。
张大娘听到前院好一阵喧闹,赶过来一看,发现林媚珠以袖拭泪,陈惠生见到人来,匆匆转开了脸,清了两下嗓子,咬着牙招呼道:“大黄小黑,随我来!”
张大娘看着陈惠生拎着藤棍走向侧门,一副要大干一架的模样,紧张道:“娘子,这是怎地啦?”
那厢沈长风被扫地出门后,心里难受得紧,如果被打被骂能让林媚珠心里好受些,他愿意亲自给她递鞭子。可真正刺痛他的,是她看他厌恶的眼神。
他缓慢伸手,想要敲门,让她给他解释的机会。然而在听到哭声响起的瞬间,他又顿住了手。
她哭得那般伤心,哭得嗓子都嘶哑了,他能在她呜咽的哭声听出满腔的委屈和难过,而他是罪魁祸首。
他的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揉捏在一起,延绵不绝地抽痛着,眼眶涌上热意,他手心贴近门板,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些,仿佛这样就能给予他惭愧的无言安抚。
青松一双手遮挡不住身上的几个破洞,更挡不住四下热烈好奇的打量目光,正想劝上两句,忽听见侧边传来低沉轰隆的呜呜声,他脸色大变,往那声源望去,毫不意外地看见两头龇着牙的恶犬。
隔壁住的多是陈惠生的老熟人,其中亦有一同在岭南谋生,跟着他一道重回故土的亲戚。当时他们得知陈惠生要走,感慨万分,聊着聊着思乡愁绪上来了,想着也不知道哪天就客死异乡,纷纷下定决心跟随陈惠生一道重回故土。
这五六个叔公婶婆加上陈惠生,年龄得有三百多岁,将林媚珠吓得够呛,得了信再不敢待在南京了,急急往南赶。
这些人见陈惠生气势汹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又见门前立着两个狼狈后生,很快便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换了个眼神,齐齐走上前来,你一言我一句劝起来。
沈长风听不懂他们讲的话,但见这些老人家拦在自己与陈惠生中间,似是护着自己后退,嘴里说着什么鸟什么鸟,约莫是在劝架。
他大为感动,心道以后一定得好好感谢这些淳朴的乡亲才是。耳边水流潺潺流动的声音逐渐明了,隐隐约约可嗅到什么恶心臭味,沈长风察觉出不对来,方一转身,只见河堤近在迟尺,他想稳住身形踏向桥面,却不知哪个屁股顶了一下他的腹,哪个肩膀撞了一下他的背,哪个又踩了一下他的靴子,他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扑通”一声,就这样被挤入了河中。
哄堂大笑中,青松瞬间变得目瞪口呆,皆因这不是普通的河流,而是一条排污的沟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