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知道他要问什么,因而截断他话头,说了长长一番话:“君璧,你要庆朝还你什么?韩家的旧仇,昔年荣光,还是那铺排了几条街的家产?这儿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像你这么样,可着劲儿地和庆朝别苗头,为了别这个苗头,不惜和那群丧尽天良的黑衣鬼联手,甚至不惜祸害无辜生民……这条路,若是有个收梢还好,可你也看见了,他们就是把你当刀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理儿不用我多说,将来的事儿,真说不好,况且你这么弄,真能把庆朝弄垮了么?我想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你之后呢,韩家要不要这么子子孙孙无穷尽地把债讨下去?十年之后呢?百年之后呢?君璧,恨是恨不到那么长的,即便你们韩氏一族的恨真有那么长,庆朝也未必能活那么长,改了朝换了代,你们何去何从?”
“……我们一族一百二十三条人命,你说我这是别苗头?不是他们赶尽杀绝,我能到这样不人不鬼的境地?!”
“……”陆家作为庆朝开国的班底,对于旧朝旧臣的命运浮沉,其实是没有可评说的立场的,改朝换代时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杀戮与流血,旧巢倾覆之下沦落的几个高门,他能说什么?毕竟陆家家主在这动荡的乱世中也谋得了一份好处,成了庆朝开国以来最先吃到甜头的那批人。几十年过后,三变就更没有评说的余地了,说句老实话,他刚才那番话都多余说的,虽然话里的意思都是好意,但不论他怎么说,听来都像是教训人,韩君璧听不入耳也是应当的。
“……君璧,前头那篇话,我有说的偏颇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我其实是想让你别再被那群黑衣鬼当枪使了,此时退身出去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早在六年多前,我身上就已被景非然种上那毛团一般的活物,如今是正宗的不人不鬼,指不定哪天连你也不认得,一刀过去痛下杀手!所以我说该讨的债得趁早,过了时候,想讨也讨不上了。”
三变大瞪着双眼看着他,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三变其实猜度过,依着景非然那疑神疑鬼的个性,韩瑭必不能免,此时听他从实道来,却又生出一种深深的凄凉意。
“路已经走到这儿了,接下去走不走、如何走,其实由不得你我。那帮人已被你家萧将军逼至绝处,正是要反掌一击求一条生路的时候,即便景非然不动,他们也会逼他动的,他动,我也不能静,既然身在当中,何不借机为自己谋点儿什么。”
三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同样的事换到自个儿身上,他不敢说自己就不会借机“谋”点儿什么,韩瑭大约也知道这货是个心肠软烂的货色,特别容易推己及人,不然也不会想到要从他这儿打开缺口。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定北将军的身后事……听说陆家并未按常俗操办?”
“嗯……是没办。”三变深吸一口气,看向韩瑭身后一片茫茫黑夜,好半天才低声说道,“都在心里呢。”
“……过几日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明年彼时,你可会拿酒来我坟上请我喝一杯?”
“君璧!”
“是了,说不定死在乱刀之下,连坟都没有。若真是那般,也不拘何地了,至晚时分,你买上一壶酒,就地一浇便可。”
“……君璧,你说这样话让我如何接呢?你知我……”
你知我从来不愿见你走这条绝险之路,不愿见你伤了性命。八年多前,你若肯跟我走,我必定不惜一切将你与韩家姐姐送离这是非地,那时你身上还未被种上那毛团,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你我都知道,你是不会走的。一百二十三条人命拖住了你,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韩家姐姐也一样。至亲说话你都不听,我一个半尴不尬的旧识能说动你?
“我知道,我不会叫你为难的。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要杀了宋云京,他对我怕也是一样想法,几日后的喜宴上,不论是他是我,总有一方先动手。”
三变不问韩君璧为何要杀宋云京,不用问,到了这个地步,几日后的婚宴便成了一个发难的时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至于那新嫁娘多么可怜,天地高堂才刚拜过,就要死亲爹或者死亲夫,甚或是俩都要死,压根儿就无人顾及,她一个外头认回来的私孩子,本就是当个“物件”用的,到了那时,她自身都难保,说不定还要被哪边弄去当“挡箭牌”呢!这样的可怜,二狗子还是妒得慌,恨不能将她提前灭了去,省得叫他亲眼见到韩瑭与她明媒正娶走章程。
“君璧,你想我如何?”这是单刀直入了,意思是你我也别绕弯子了,直说吧。
“……我想你袖手旁观。说直白点儿,是想你背后那群人袖手旁观,不要插手,这是我跟宋云京的事。”韩瑭直白道出,只有一点他没有明说——三变背后那群人是谁。
反正三变知道他说的是谁,那群人有两派,一派是陆北霆留给他的人,另一派是龙湛那边联络上的势力,虽然蛮子不打算回去那边,但那边却是认准了他,自愿供他差遣。
韩瑭是个明白人,知道三变虽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个不起眼的“陆将军”,实际上却是帝党与太子党都想争取的人物,陆北霆殒身,燕然退却,帝党与太子党各有得失损益。几日后那场喜宴,若是韩瑭杀了宋云京,那帝党就损失一名干将,若是宋云京灭了韩瑭,那就是太子党这头折损了,因萧煜那头一直在争取韩瑭,半年之前刚有了些眉目,却不知是谁,把宋云京当年干的那些不入流的破事儿捅给了韩瑭,当时韩瑭都答应与宋家联姻,做太子一党的策应了,这下如何收场!萧煜在战事胶着时从西南过来几趟,想要与韩瑭说一说“大局”,都被他挡了回去——大局对他来说不重要,能顾得上最好,顾不上了,那他只能先顾自己的家仇。
帝党想着把陆弘景往江南派,怕不也是存了一两点将他与韩瑭这层淡淡如风的关系用起来的心思,哪怕用不上,人在这儿了,对着这有生之年为数不多几个待自己好的人,韩瑭多少也该有所顾忌的吧。
“这个我不能答应你。”三变抬头直盯着韩瑭双目,一字一顿地说道。
“袖手旁观都不成么?”
“不成。你知我绝无可能就这么看着你走死路!”
当年来迟了几个月,你便走了另一条路,这次,我不敢了。
这次,我该有余力相帮一二了。
“姓宋的死有余辜,但不能把你带累了。”
“带累?”韩瑭似觉三变这俩字用得稀奇极了,就把它们拣出来说一遍,“你觉得我一个杀人如麻的海寇还能被姓宋的带累了?说不定在旁的人看来,我比宋云京‘死有余辜’得多!”
“……”三变让他说难受了,想不出话来回他。要怎么说?说“我知你是迫不得已”?初入行时或许是“迫不得已”,那后来呢?还是说“我与宋云京交情平平,偏与你投缘,所以你杀人放火我容了,他我却是容不下。”
“便是如此,他的命也自有国法来断,真犯不着你出手。”
“哼,他若被押解回京,多半有人庇护,死罪改活罪,活罪改无罪,过个一年半载的,又放出来四处悠游,当我不知道么!”
“……要么这样,这事儿交给我,十日之内给你消息……”
“四日之后两家婚宴上,他就要动手了,我也一般,实在等不了你那十日之内了。”
三变硬着头皮道:“那我若是在这之前便将这事落定了呢?你还有何话说?”
“你想错了,我从来就不是想借别人的手结果宋云京,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冤亲债主当要自己动手,才能应了那句‘血债血偿’的!”
“如此,恕我不敢从命!”
韩瑭嗤笑一声,“早该知道劝你不动的,也不知我在盼些什么。”
“你盼他站你这边,为你说话呗!”二狗子不知从何处来,此时忽然现身,夺了韩君璧手上的茶盅,复又往他手里塞一壶酒。他在韩瑭身旁坐下,温声对他说一句“今夜良宵,不喝茶了,喝酒。”。这样温柔,甚是难得。
三变五味杂陈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俩人,俩都是一身喜服,二狗子此时出现,必定是为了让他这唯一的见证人见证他们的“天作之合”或是“天设地造”。韩瑭邀他来是来商量正事儿的,二狗子偏挑这天逼着韩瑭穿喜服,这用心就忒孩儿气了。
被看的那俩神态自若,反倒是三变,不知看出了多少“欲说还休”,最后化作一问:“你们这是?”
二狗子抢着答道:“没啥,就是既结识我又结识他,还方便叫来做个见证的,也就只有你了,所以今夜请你喝一杯,算是媒酒吧!”
“……”三变听了这话,不知怎的,他那后槽牙忽然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