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那日,林夫人起了个大早,沉着脑袋昏昏地在心里算着一堆府里的杂事。几个侍女手脚麻利地帮她梳洗装扮好,林夫人坐着幽幽地叹了早晨的第一口气,腰板一挺,瞬间回魂。一手搭着大侍女,边急步走出自己的院子,边低声交代晚上节宴的大小事。一抬头,猛然撞见林渊一身簇新的家常便服,身后跟了几个人,正往沈家那边的客院走。
两下相见,林夫人一叠声地“哎哟渊儿~过来娘看看”,却赫然看见林渊身后站着个高高的女孩子,一身淡绿的半旧长褙礼袍,头低低的。林夫人顿时收了一脸的笑意,转眼不满地望着林渊。
林渊拱了拱手,笑道,“中秋了,带潋潋来给母亲磕个头。”
林渊自然是随口说的,林夫人今天百事缠身,哪还有空回堂屋里受林潋拜她。林夫人自然也知道林渊是随口的孝心,软软地瞪了她一眼。林渊体贴道,“要是母亲忙,那就…”
林潋噗通跪下,就地大拜,“愿母亲中秋团圆,事事如意。”小青在她身后紧跟着跪下扑倒。
林渊皱了皱眉,这是干什么,哪有人在院子里拜的。林夫人也微惊了一下,放开侍女的手,不情不愿道,“石榴,赏吧。”
侍女走到林潋面前。林潋直起身,仍低头跪着。侍女在她手上放了个红纸小包,“夫人祝二小姐中秋快乐。”
林潋再拜,“多谢母亲。”
林夫人走过她们,扭头望着林渊,“渊儿孝心。等一下去祠堂祭祖,劳动你代表西苑去吧。今日府里人来人往的,省的冲撞了。”
林渊拱手,“自然,女儿等一下就过去。”
林夫人扫了眼地上的林潋,没再说什么,带着侍女走过回廊,转过几个小的廊中园,遥遥看见前面十来个下人正忙忙地把新送到的瓜菜鱼肉搬进厨房,准备晚上的节宴。
林夫人心下堵着,停了步,沉着脸想事情。侍女四处望了几眼,压低声音,“夫人别气着自个儿。大小姐也真是的,大佳节的带着那丫头到处晃。”
林夫人捏着手帕抹抹前襟,平了平气,“你说说,我也算是个能容人的。这些年你看我对渊儿,不也是往心里肺里捂着疼?怎么偏见不得她呢。”
侍女帮着给她前胸后背地拍拍扫扫,“难怪夫人不自在。夫人日日见着汐小姐,天仙都看平常了,回头再望她那样的,怎么入得了眼。”
林夫人抿嘴一笑,侍女暗暗松了口气,又说,“那丫头也确实长得不讨喜。夫人以后给她找个小户人家,夫妻倆自己过就罢了。也省得她那呆样,进了哪个后院都得惹主母生气。”
林夫人哼了一声,“有好的人家,我不想着留给你?你倒去贴那外院的!”
侍女一叠声喊冤,“夫人这可就冤枉我了。奴婢是想着,连夫人这样菩萨心肠的都被那丫头冲撞得头疼,还有哪个主母容得了她。以后搞得人家家宅不和的,难道人家会说是她的错?还不是赖到咱们府头上!连汐小姐的名声都被她带累。还不如给她个远远的、安静的去处,一来保全了夫人的慈悲之心,二来咱们也眼不见心不烦。”
林夫人随着她的话默默点头,叹气道,“你说的倒有些道理。她多大了?”
“该有十五了。”
“那也不算早了,你留意一下我们那些庄子里,哪个管事的吧。”
“好,奴婢留意着。”侍女扶着林夫人往前走,“大过节的,别说她了。夫人看看这娇花翠鸟,看看奴婢,顺顺眼。”
林夫人噗哧一笑,笑着又叹气,“你也给自己留意一下。你中意哪家,我给你备份厚厚的嫁妆。”
……林渊扯着林潋站起来,青玉下意识要去帮林潋整理一下,立刻又煞住了,僵站着没动。小青扑到林潋身上帮她扫扫拍拍,把刚才蹭上的小草小土弄干净。
林渊皱着眉,“明明不用拜的,这是干什么,弄的自己一身脏。”
林潋垂头。她今天硬要跟来,一来是想看看沈嫣听到计划后的第一反应,二来沈嫣病了这么久,林潋一面都见不着,梦里都是自己抱着阿嫣身上那团礼服,可礼服里空了,根本没有人。林潋夜夜抱着被子惊醒,背上冷汗一片。
但终究是让长姐冒了险的。林渊在中秋带着林潋四处逛,万一碰见客人,介绍起来尴尴尬尬,打的还是林老爷的脸。
如果林渊是带林潋去磕头行礼的,那还好些。虽然没必要,但也说不上有错。更好的是,林潋是在院外砖地上磕的头。林夫人如果不想在中秋来个羞辱庶女的八卦新闻,那么今天林潋来东苑的事,夫人自然不会声张。
只要她不主动去老爷面前告长姐状就行了,跪一跪有什么的。
林潋淡然笑了笑,“省的纠缠,早点完事,早点去看阿嫣。”
林渊拍了拍她衣服,“不用太委屈自己。她不容易,但我们也不是真怕她。”
林潋点点头。小青缩着脑袋小声问,“潋潋,夫人说,我们等一下还要去祠堂啊?”
林渊冷笑一声。青玉温声道,“夫人是说,今日府里人杂,不用去了。”
小青疑惑,不是每逢节日都循例的“府里人杂,不宜走动”吗?怎么今天还要特意说一下?
林潋抬手扶了扶脑后的簪子,顺手把林夫人给的小红包给了小青。小青欢天喜地,“谢谢潋潋,祝大小姐洪福齐天,沈小姐长命百岁,小明宇快高长大!”
林渊忍俊不禁,“她给你的红包,怎么一句好话都没她的?”
小青嘻嘻笑,“你们好了,她自然好嘛~”
林潋没好气,“你拿了就收好,别跟人说是夫人给的。”
小青嘟嘴,“我什么时候拿你的事跟人说了!”
林渊拉着林潋,“走吧,也是没想到这么巧。”
几人绕过一片鉴砖花墙,踏进沈家母女的客院。院子中植了一株海棠,细枝细叶,新结了一树青绿的果子,在铺着海棠芝花瓦砖的地上落了一圈叶子,几个小丫头正在忙忙地洒水扫地。
一个丫鬟刚从东边房里出来,看见林渊刚进院子,连忙迎了过来,“大小姐!青玉姐姐!”
林渊指指林潋,“叫潋小姐。”
丫鬟惊讶地睁了睁眼,立刻垂头福身行礼,“潋小姐。”
林潋颔首。林渊对林潋说,“小海棠是管这院子的。”
海棠嗔道,“大小姐怎么老要加个小字?人家十五了。”
林渊看了眼林潋,“跟你同岁呢。”
林潋微笑,“海棠姐能干,我可不会管院子。”
海棠瞄了眼林潋,这西苑的潋小姐,不挺温和得体的嘛?跟传闻的不太像啊。
林渊问海棠,“今天怎么样?”
海棠回神,笑着大声说,“沈大小姐啊~好多了!早上都下床了,去给沈夫人请安拜节。在夫人那屋喝过药,还吃了块枣泥糕呢。”
林渊皱眉,“一大早吃那么甜的,阿堇就让她吃?”
海棠压低声音,“哪呀!阿堇姐就防着今日过节,夫人要赏糕点吃。那盘糕是我捧进去的,正对着沈大小姐那块是紫苏半夏,里面还灌了黄连!苦得沈大小姐泪汪汪的,回房气得碎碎念了阿堇姐一早上。念完倒头又睡了,倒是没吐。”
林渊笑起来,“还是阿堇治得了她。走吧,看看去。”
海棠领着她们去敲西边屋子的门,说林家二位小姐来了,阿堇立刻出来开了门。海棠福身,自去忙了。
阿堇撑着门,看着林渊笑道,“今天怎么一起来了?你们家规矩真大,都说了自己进…”她话音骤断,这才望见后面的林潋,她还以为是林渊和林汐呢!
阿堇立刻一步挡在门前,生生停住了准备抬步要进去的林渊。林渊不明所以,只见阿堇一个反手把身后的三折绢屏风唰地拉开了,微笑道,“阿嫣还没醒,我去叫她,二位小姐稍候一下。”说完转身进了房内。
林渊噗哧一笑,小声对青玉说,“哎真新鲜,我还从没在沈大小姐房门前被稍候过。”
青玉瞥她一眼,又看了眼林潋,表情松动不少,但还是板着脸,没说话。林渊没趣地自己站着,叹道,“什么烂中秋,到哪都吃闭门羹。”
林潋默默无言。她第一次来,其实应该先通知一下阿嫣的。她以为长姐会派人来说,但可能长姐以为阿嫣不介意林潋,就跟不介意长姐一样。
没多久,阿堇出来推开屏风,“久等了,快进来吧。”
沈嫣的房间一股药香气,像个医馆里的百子柜,一个个小抽屉全拉开了,一波波复杂幽深的药草味,甜的苦的甘的。
住了这么些时日,客房还是客房的样子。墙边几个大柜子,柜子旁累着几个檀木大箱。靠窗一张画案,案上摆着镶铜镜的梳妆木匣。旁边墙上挂着幅林潋没见过的画,高山流水,红枫伴溪。屋里正中一套镶大理石的圆桌圆凳,靠里一张镶大理石的凉榻。到处都是板板正正的大理石,看着就冷飕飕的。榻边的墙上有个孤零零的钉子,应该本来是挂了字画的。
唯独一个能看出来是沈嫣房间的地方,是床前的一个细长架子上,高高挂着盏琉璃灯,下面垂着林潋做的小鱼灯饰。
林潋看了眼那灯,眼睛弯弯,又看了眼那灯。赫然才发现自己看着灯笑,床上的人看着自己笑。
沈嫣靠着榻几,刚醒的样子。下身盖着被子,上身只穿着敞领小襦衫,胸前的细带绑着蝴蝶结,里面抹胸的绣边隐隐若现。长发如瀑,披了一身。几日不见,下巴尖的像个小锥子,直直锥进林潋眼底。
林潋目光微闪,移开了眼睛。只觉心底一阵扑通扑通的心跳,带得整个人要往上飘;但心底也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直往下坠。
林渊走过去坐在床上,“嗯,今天看着是气色好多了。”
沈嫣笑了笑,“我就是受风了,本就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