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墙纠缠的蔷薇叶,叶子绿得暗淡,仿佛水洗过、风吹过、积了多年灰尘的一双双眼睛,睁了一墙一架,眼前的事一年年流过,明年的叶子就又更灰了些。
“娘娘,沈家母女送出宫了。轿夫说沈小姐一路随轿走出去,精神头很好。轿夫问她几次,都说不用传轿子。娘娘可有别的事情要问轿夫的?”
“没有了,辛苦他们了。”
大宫女挥挥手,小宫女出去让轿夫走了。瑜妃脱了指套,伸手拨了拨蔷薇藤,宫女立刻轻叫,“娘娘小心那刺!”
瑜妃继续拨着花藤看,“入秋了,去林局请个有经验的老人来剪剪,一枝留一两朵就够了,不然明年争养分。下手轻些,别剪多了。”
宫女应下,瑜妃套上宝石指套,搭着她走回正堂,“我今天看着,沈家小姐的病确实没什么大碍了,精精神神的。”
“有娘娘的人参,自然好多了。”
宫女扶着瑜妃转入房里,坐到榻上。瑜妃挨着榻几,又道,“但还是瘦,太瘦了。过一阵子她大好了,你再送些补品去。大婚的时候可不能还这么轻飘飘,跟个剪出来的窗花美人似的。“
宫女打趣地拉长了声音,仿佛嫌她啰嗦,“是~娘娘对沈小姐真是疼到心里去了。”
瑜妃抿嘴一笑,“皇后娘娘要我儿子娶,那就是我板上钉钉的儿媳妇了。我人在宫里,还指望着她看着老六呢。”
宫女新点上一个小香炉,推到瑜妃手边。瑜妃凑近了眯着眼,惬意地闻着,“那孩子挺好,说话和善又利索。模样儿确实…放眼整个盛京,找不出第二个。难怪泽王那边放不下。”
宫女探身往外瞄了眼正堂,又推开窗户左右看看。瑜妃笑道,“你这妮子,鬼鬼祟祟的。”
宫女这才压低声音道,“娘娘,奴婢听说昨晚泽王爷议政后没走,跟陛下下了盘棋,聊了会儿天。里面服侍的人站得远,只听见陛下说了句什么取舍的,出来以后泽王爷脸色就不太好。奴婢怕,是不是泽王爷那边按耐不住,直接求陛下了?他那边求了陛下,沈小姐今天进宫明点了六皇子,这不是无缘无故地拉了我们六皇子和他打擂台嘛。”
瑜妃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他按耐不住最好,他跟陛下一提,陛下明着驳回了,他以后要怨也是怨帝后,怎么都赖不到我们母子头上。”
宫女讶异道,“陛下也不想沈小姐嫁泽王爷?”
瑜妃慢慢地说,“不是不想她去那边,是想她来守着老六。有她在,坤德宫那位就不会再防贼似的防着老六了。陛下要赐什么给他都可以,为他开什么特例都可以,顶多做个骄纵的富贵王爷罢了。”
“奴婢只是怕,沈家那位心里也放不下,以后对六皇子不好。”
“放不放得下的,几年后也就那样。她家里一个在朝的都没有,自己放不下不过是逼死自己罢了,伤不着老六什么。”瑜妃挺了挺腰,宫女立刻拿了个软枕给她靠着,跪上榻去轻轻给她捶着腰。
瑜妃舒服地叹了声,“何况哪有那么多的痴心。她若真非君不嫁,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的,可她终究没拿自己的命来赌一把,不是吗。”
宫女说,“那幸好,沈小姐还是个聪明人,只是病了一场。哎…少女春思,也是难为她。”
“春思…”瑜妃闭上眼睛,幽幽开口,“春思啊,那是婚后给夫君看的。做姑娘的,最要紧是心里那本账得拎清了。夫君都还没有,春思来给谁看。”
“沈小姐怎及娘娘睿智。娘娘慈心,以后多点拨点拨她,叫她死心塌地的。一生富贵平安,不比在泽王爷那儿赌生赌死的强。”
瑜妃闭着眼,安静没说话。宫女又小声道,“奴婢听说今天沈家母女前脚一走,皇后娘娘后脚就派人去请了林府夫人几天后来叙话呢。”
瑜妃嗯了一声,“看来泽王那边,也准备大喜了。”
宫女感慨,“皇后这么铺路,那泽王爷真是势不可挡了。那林家大小姐,咱们陛下都亲口夸过,说她要是位公子,以后就没太尉老爷什么事了。”
瑜妃平淡道,“泽王娶的不是她。”
“啊?”
瑜妃瞥了她一眼,“呆子,要是泽王能娶她,这么多年了,拖什么?她不是现在的林夫人亲生的,这还要明说?”
“哦…”宫女讪讪一笑,手上没停,从瑜妃腰侧一路捶到腿上。
瑜妃拨开宫女在自己身上的手,拿过榻几上温热的茶,“我们老六的宅邸,准备得怎么样了?”
宫女从榻上下来,整了整衣衫,一脸明媚的笑,“快好了!奴婢派人去看过,说那院子中间引水造湖,两旁的曲廊顶上瓦片都贴好了,岸边的树也种上了。现在就是刷墙涂漆,安上门窗,就可以入家具了。”
瑜妃点点头,心里算着那顶多几个月,也许开春之前婚事就能办了。老六这里自有内务府操持,倒是沈家那边,在盛京里连个娘家都没有,从哪出嫁,嫁妆怎么备?林府是指望不上了,他们自己也准备嫁女儿。要是沈家的嫁得寒酸了,打得还是老六的脸。
宫女见瑜妃一脸沉重,连忙挑些好话来逗乐,“说到这,陛下是真心疼六皇子,说是要踢六皇子出去自己历练,结果呢?宅邸就挑在宫里!硬生生挖出去一块,中间隔道墙,就算分了家了。”
瑜妃噗哧一笑,一手捂着嘴,一手打她,“胡说八道。那是因为盛京的地金贵,陛下说不能抢了百姓的地,这才从宫里挑了块地给老六建府。”
“六皇子的省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挖土造湖。四五皇子的宅邸也省地,却选在了外头,那地怎么省呢?干脆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方方块块,跟塞了几个大箱笼一样。还说他们俩感情好,一块地上开两个府门,大家拼桌了。”宫女吃吃笑,瑜妃笑眼望了望她,“积点口德~”
“娘娘心善,奴婢嘴快了。”宫女自己轻轻打了几下嘴,“但说陛下整副心思都压在六皇子身上,那可不是奴婢胡乱瞎编。最近六皇子常被皇上叫去问政呢,六皇子还这么小,能问出个什么来。依奴婢看,陛下就是舍不得他搬出去,没事就找他来自己跟前多看两眼。”
瑜妃慢慢转着茶杯,“皇上也是心急,以为他是泽王呢?不到十五就开始议政。泽王是才冠六宫的玉妃生的,我们老六是我这凡胎肚子里养的,能比吗?”
“娘娘…”
瑜妃摇摇手,“我不是自贬,要我说,若是玉妃还在,泽王倒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看看老六,就觉得泽王那孩子,也挺累的。”
宫女这下是真急了,四处探头看了眼,“娘娘!”
瑜妃失笑,“怎么了?我是说皇后娘娘会养人,坤德殿教养出来的孩子,没有庸才。”
宫女应和道,“那也是,陛下也说呢,泽王和皇后越来越像了。”
瑜妃慢慢吐了口气,零星一点欷歔混在淡漠的目光里,转眼望向窗外。
当然像了,这么多年,皇后不是白养的。瑜妃知道,现在陛下望着泽王,爱也爱不起,厌也不忍心。储君之位留给泽王,一来是对皇后的安抚,二来也未免不是对陛下心里的玉妃一个交代。他手上最贵重的东西,终是留给了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他的情深就此有了着落,他的心也就自由了,可以放肆去疼现在自己更喜欢的孩子,虽然那孩子,是个赝品。
瑜妃是玉妃的影子,老六是泽王本该成为的样子。陛下情深一片,爱着他心里的幻象,其实跟她们谁都没什么关系。
瑜妃冷倦的目光望着窗外那一片蔷薇叶子,深宫里蒙了灰的一双双眼睛,与她互相对望着。
***
自沈嫣进宫回复皇后起,过去一月有余。这日夕阳式微,林潋一路急步半跑进西苑的丫鬟院子,一眼就看见自己的房门大开着。门旁的阿娇一见她,笑着回头对屋里说,“回来了。”
“潋潋潋潋,等等我!”小青抱着林潋的文具盒跟着冲进院子里。院里的丫鬟们都偷笑着走开了。林潋急急喘着,五指摸摸头发,袖子擦擦脸,这才走进屋里,“阿嫣…”一声叫完,又喘了两下。
沈嫣放下手上的细描笔,从书案前站起来,走过去捏着手帕给她擦额边的汗,“今天怎么回来的晚了些?”
“陪明宇聊会天。”林潋低着头给沈嫣擦,细长眉眼开心地弯着,嘴上却抱怨道,“之前进宫就走了一天,这阵子天天和那些小姐们游湖踏青,难得闲一日,怎么又在府里乱跑。”
沈嫣眼眸轻转,带着点点娇气,“我可没跑,看你跑得这一头汗。你哪天休课啊?陪我去玩玩。”
太傅小姐要嫁入皇家的消息暗暗地传开了,盛京的千金们都来林府东苑拜访她。沈嫣不敢叨扰林府做东,只能由沈母砸钱请她们时不时地游湖踏青。沈嫣因此认识了不少朝臣的小姐们,隔几日就问林潋要不要一起去,说大家听说林潋很久了,都很想见见。
林潋心下明白,那些小姐是从哪听说她的?还不是阿嫣见着谁就说自己新认了个义妹,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子。小姐们本就是打算奉承未来的六王妃的,王妃这么积极种草的妹妹,那不得附和着“恨不得一见”嘛。
林潋兴致缺缺,走过去书案看沈嫣画的花样子。她最近才知道阿嫣会画画,林潋不懂画,只知道别人描花样都是一张薄纸蒙在画册上跟着描的,唯独阿嫣的花样子是自己徒手画的——有时对着院子里的盆花写生,有时凭空画些新奇的样式——随手赏了人,丫鬟们都争着去描来绣。
有一次阿嫣大笔一挥,胡乱画了个胖胖的娃娃头,头发往一边撇去,眼下一点小痣,整幅都是细线白描,唯有眼睛周围晕开一圈淡薄的朱砂红。沈嫣举起画来笑得很开怀,「潋潋你猜这是谁~」
林潋看都没看那画,单看着沈嫣的表情,「我?」
阿娇在旁边闭目养神,白眼都懒得翻。换作是她,她打死都不会承认那肿眼胖头娃是自己。沈嫣哈哈哈地又递给阿娇看,「阿娇你看,我就说画得很像嘛~潋潋常常跑来跑去,头发就是这样乱乱的,又常常哭,眼睛就是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