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海棠院落了一地稀散枯叶,地上的瓦砖被落叶盖住,再看不清那拼得精细的十字海棠花纹。灰败的叶子覆住没有生命的花,才知曾经绿肥红瘦,何尝不是值得珍惜的繁华。
沈大小姐的屋子里如暗如晦。刚过五更天,远处鸡鸣声声。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阿堇坐在桌边摆弄调药。沈嫣歪在床上,手里卷着本书,看两眼又放下了,抬手拨拨床头的小鱼灯,房里几条淡淡鱼影飘荡起来。
阿堇烦道,“你再玩那灯,等一下我眼花调错了份量,你和小林潋就来生再会吧。”
沈嫣卷着书打打被子,“你说她醒了没?”
“你四更天才从那边回来,到现在都问多少遍了。醒了自然有人来报的。”
沈嫣举起书,盯了两行字,盯完了,那句子更牢牢地烙在书上,一点都没飘进脑子里。人挪了挪,换了个方式又问,“你刚才给她把脉,她养得怎么样?”
阿堇扭头看沈嫣一眼,放下手上的磨药石碗坐到床边,“大小姐,大夫来的时候你也在的,不是一直说她挺好吗?这才过了两天,她醒了反而乱动,躺一躺休养一下才好。你急什么呢?”
沈嫣垂着头,眼睛干涩,心里也干涩,哪都疼得很。
这两日沈大小姐和阿堇都没怎么睡,鬼打墙似的在东西苑间跑来跑去。好几次阿堇想说,不如跟沈夫人说一声,让阿嫣就在林潋屋里睡两晚得了,反正她人走了,心也勾在那儿,根本丢不下。可沈嫣也是个多事的,总是在林潋屋里坐不上一个时辰,从望着林潋、盯着林潋、审视着林潋、到瞪着林潋,不知怎么一下站起,头也不回地就要走人。
但刚回到东苑房里,往那儿一坐,又总觉得哪儿都阴森森的…左眼皮无端跳了两下,窗外的风毫无征兆地呼啸了一声,远处哪儿传来打更的声音,好像喊得比平常短促些…是什么不祥之兆吗?会不会西苑那边已经不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派人告诉她。也许潋潋的烧半夜忽然高了,但丫头们都睡着了,没人发现。沈嫣的右眼皮无故跳了两下,屋外一片死寂,怎么连风声都没有!
于是刚挂好的披肩又双叒披上了,沈嫣自己点了小提灯,“阿堇,我去去就回来。”
“又去?”
“我总觉得有事。”
阿堇认命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不用,你睡一下。”
“睡个鬼。你不是觉着她有事吗,你会急救还是怎么的?一起去吧。”
又一个轮回。
窗外天色微白,阿堇叹道,“也不知你自己跟自己较什么劲。”沈嫣头低低地不说话,书丢到一旁,翘起几页摇摇曳曳,像柳絮似的。柳枝,道别,柳条折尽花飞尽,敢向梦里劝君还……沈嫣一抬头,两池清水汪汪地对着阿堇。阿堇大大哀嚎一声,“怎么着?!再去看一眼?”
房门轻轻叩了两下,海棠的声音,“阿堇姐。”
沈嫣叫道,“进来。”
房门被轻缓推开,海棠先探了个头,一见沈嫣坐着,笑了,“沈小姐还没睡呢?”
沈嫣连忙招她,“快说,怎么了?”
海棠关门,转身道,“潋小姐醒了。”
阿堇立刻长哎了声,“谢天谢地~”
沈嫣急着问,“醒了,她怎么样?有说哪不舒服吗?”
“潋小姐一醒来,发现自己双腿动不了,立刻好像被抽了魂一样,眼睛空空的,只是流眼泪,还去捶腿。吓得我们!”沈嫣一惊,海棠忙安慰道,“沈小姐别慌,没碰着伤的。而且人刚醒呢,手上也没力。小青告诉她是腿骨裂了,躺十来日就能下床,两个月就没事了。潋小姐也不信。我来的时候大小姐刚到。大小姐在,想来应该没事,我就赶紧先回来报给你们,让你们好放心。沈小姐去看看吗?”
沈嫣眸子往下垂,“没事就好。阿堇,你是不是调了药给她?”
阿堇把药包好几小包,收拾整齐拿在手上,扭头却见沈嫣还在床上坐着,没有换衣出门的意思。阿堇怪道,“你不去?”
沈嫣躺下,拉了拉被子,“找个人把药拿过去,你们也躺一下吧。”
海棠不明所以,瞄了眼阿堇。阿堇沉吟,忽然了然一笑,拉着海棠出去,“那阿嫣你睡吧。”
沈嫣撑起自己,“阿堇,找人拿过去吧,你们别去!”
“知道!你睡你的。”
阿堇反手拉上门,两人安静走出了院子,海棠问,“沈小姐真不去?”
阿堇抿嘴一笑,“我把药送过去,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沈小姐不是不让我们去吗?我叫人去送吧。”
阿堇失笑,“你听她的?等一下丫头传错了话,你们二小姐敷错一包药,里面这位又得跟我闹。”说着长叹道,“谁让我劳碌命呢,还是我去吧,别让二小姐看见我就行了。”
海棠应下,看着阿堇抱着药,背影绰绰约约,没几步就走远了。
海棠想了想,转身回院子里,又去敲沈嫣房门。开门一看,沈小姐靠在床头,抬手正拨着那小鱼灯玩。沈嫣一见她回来,惊讶道,“这么快?派了谁去?”
“阿堇姐自己去了,怕旁人说不清她的药。她说她去了也不进屋,交代完药就走,很快就回来。”
沈嫣嗯了一声,海棠过去吹灭了灯,又帮她拢了拢被子,“沈小姐好生睡一下吧。”
沈嫣眼睛在暗室里迷迷朦朦的,“海棠。”
“沈小姐吩咐。”
“你是不是专门回来告诉我,让我安心的?”
海棠柔声道,“沈小姐牵挂妹妹,又怨她莽撞受伤,也是常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其实也不是怨她,是我自己乱得很,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见她。你明白吗?”
海棠认真想了想,诚实道,“不明白。”沈嫣自嘲一笑,海棠又说,“但奴婢明不明白沈小姐,都不妨碍奴婢敬着你,服侍好你。”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
“奴婢是想说,明不明白一个人,于自己对她的感情,也许不是很重要的。”
须臾沉默,沈嫣低声喃喃,“还说不明白,这不是很明白嚒?”
“奴婢确实不懂沈小姐的思虑,只知道沈小姐护着潋小姐,希望她一直好好的,也知道潋小姐仰望着你,事事以你为重。这不就好了吗?”
“你比我有智慧,”沈嫣垂眸闭眼,“谢谢你,我自己再想想吧。”
人在想事情的时候,大抵总是安静的。冬日的微风无声吹过,东苑的海棠叶子静静落地,西苑的一株枯藤静静颤着。忽然一两声老鸦叫,林潋猛地一震,立刻扭头去看。窗外几只乌鸦霍霍飞走了,院子里又复死寂。
她醒来两日,院子里自顾自无声地热闹着。长姐和青玉姐日日来,告诉她六皇子那里诸事已定。林潋青白的脸上带了丝笑意,林渊喷了口气,骂虽不忍心,却也没有好脸色。
林汐也来了,鼓着脸盯着林潋看,带来一堆“不要的”药品和小女孩玩具,最后丢下一句“快点好啊,病怏怏的!”带着人又龙卷风似的走了。
人来人往,寂静无声。
林潋卧床养伤,行动不便,万事都得唤人。房里暂时增了两个不认识的小丫头,派来帮帮小青。一日林潋靠在床头,埋头在榻几上拧着块小铜片做手工,听她们在房里聊天,才知道她们竟是海棠院的。林潋咳了一下,两人忙走过来,“潋小姐要什么?”
“你们院里,最近有什么事吗?”
两个丫头不明所以,“什么事?”
“海棠院…沈大小姐,最近…常出门吗?”
“没有呀,都在府里。”
阿嫣在忙什么,想来丫鬟们也不会知道。林潋舔舔唇,换了个方向,“你们是沈小姐派来照顾我的吗?”
两个丫头仿佛一下触到什么开关,立刻齐齐否认,“跟沈小姐没关系!是管事安排的。”异口同声,背书似的。
林潋默默垂眸,“谢谢,没事了,你们玩去吧。我躺躺。”
丫头们扶她躺下,堆满了小零件的榻几推到一旁。两人安静退下,其中一个走了两步又回头,开口想说什么,却见林潋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丫头无声叹息,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阿嫣应该是生气了,不然不可能不来。长姐知道了纳妾的事是林潋设计的,那阿嫣肯定也知道。但长姐虽气着林潋,毕竟还是常来看她,一日几次问她的伤。
阿嫣如果单气着这个,不会完全不来。那么阿嫣为什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