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地的红,盖头挡天,红纸铺地。盖头掐在凤冠檐下,遮着沈嫣的脸,一头的金凤珍珠代她见人。一路唢呐吹打喜曲,不可开交,忽然炸了一串鞭炮,紧接着又炸一串,然后无穷无尽的敲锣打鼓,唢呐又起。有人捏着嗓子长喊一声“过火盆!”轿子颠了两下,笑声骤起,轰隆隆的,像满街的人全都冲着她的轿子吼。
沈嫣耳朵阵阵轰鸣,手握住了胸口,连忙掏出阿堇事先备好的护心丹含在舌下。脸上湿湿的,不知是哪里痛的泪。
轿子下了地,有人背起她,背很厚很硬,她不敢扶,也不需要扶。身旁早有七八只手撑着,也许没了身下背她的人,沈嫣还是能够不着地,凌空地就被架进王府里。
身旁那么多的鞋子走过,她只盯紧了阿堇的那双牡丹绣花鞋,仿如茫茫大海里,一点陆上的光。
据说皇帝和瑜妃来了,沈嫣没见过皇帝,今晚这么近,也还是见不着。今晚的她是个盲人,耳朵也将被喜庆的声浪震聋了。喜娘从阿堇手里接过沈嫣,告诉她转左转右,“拜~”她弯腰,“大拜~”她跪下。一杯茶递到她手上,扶着她的手摸了一下茶碟子,又送了出去。
她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拜完堂,六王爷留在宴席上,沈嫣直接进新房。她知道自己进房间了,只是因为她又毫无征兆地被托了起来,身上不知几只手抓着扶着她。一边的手臂大概被握淤青了,沈嫣不敢叫她们轻点。
新娘子不需要眼睛,也不该有声音。
他们说潋潋也是今天嫁进来,但潋潋呢?已经进房间了吗?如果潋潋是侧妃,她会和沈嫣一起从正门进来,一起拜堂。沈嫣虽还是不能看见她,只要知道她也在同一个屋里,在做着和自己一样的事,那也安定些。
「阿嫣,不用怕,我们一起嫁进去,你不是一个人。」
骗人。沈嫣微微低着头,头上的凤冠沉沉压着。声浪鼎沸,眼前无明,人仿佛失了平衡,她总觉得摇摇晃晃,地板软绵绵。可能因为铺了地毯,也可能是她一整日没怎么吃东西的缘故。
她终于从整日的不断移动后平稳地坐了下来,烛光在红盖头上晃荡。房间好长好长,直延伸到槅子后的远方,一团幽暗的雾。房里柱子上贴着朱红对联,金色囍字团花,托着墨黑的大字,看久了,那墨字里也渗出一丝暗红,流淌在喜庆的大字后。
屋里几个人窸窸窣窣说着话,喜娘说她去看着宴席什么时候散。虽然有皇帝和瑜妃在,王爷总不至于第一晚就去二房,但万一王爷醉了,二房那边硬抬了他去呢?她当喜娘这么些年,什么腌臜招没看过。像王妃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争不抢,是最容易吃亏的。
“那边是林府的小姐。”
喜娘不悦地四处望去,屋里几个人,最有资格说话的就是她。谁还敢斩她的话头?
沈嫣轻轻喉咙,“那边的二夫人,是太尉林大人府上的。大户小姐,不争不抢,不像我这里,准备得这样齐全。”
房里一阵突兀的沉静,曼霓小声说她出去看着前头,也不知道前头指的是哪里。青玉向来安静。喜娘也没有再说话。
房门开了又关上,房里静下来不到一刹,阿堇责备道,“你怎么回事?得罪喜娘?人家就来这么一晚,又不留在王府的。你护小林潋,在个外人面前护?等一下王爷来了,后面的事还得她来主持的呢!”
阿堇能这么说话,看来其他人都走光了。沈嫣低声道,“今天大家都给她面子。她在外面如果公开对潋潋房里的人无礼,甚或恃着自己是王妃房里的,去羞辱她们,说是为了我的面子,其实不过是耍她喜娘的威风。白白帮我惹个善妒的名,又得罪林府…”
阿堇冷笑一声,“房里没人,这些官话留着吧。你就是怕她寻小林潋那边的麻烦,让府里的下人看见了,以为是你的意思,以后也不敢对小林潋好了。”
沈嫣斜着眼看盖头上阿堇那飘扑的暗影子,明知阿堇看不见自己,还是做了个撒娇的小表情,伸手在凹凸不平的褥子下摸摸,摸出一小把果子。放在盖头下看了眼,糖莲子、红枣、桂圆。红枣有核,留罪证就不好了,桂圆太硬,根本咬不动。沈嫣拿了粒糖莲子塞嘴里,手上的果子递出去给阿堇,在盖头下讨好地笑了笑。
阿堇没应声,她的影子也不见了。沈嫣叫了声,“阿堇,糖莲子?”
房里有轻轻的笑声,两个人的。沈嫣一惊,连忙抬手,盖头却已被几根修长手指撩了起来。
眼前骤然一亮,烛光明晃晃地印在眼眸里。高高的身影,背着光,胭脂淡红的斜襟喜服,滚着青雀头黛蓝色绣边,头发半扎起半披在身后。脑后纵然珠翠满头,沈嫣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支沉色的玉兰簪子。
林潋笑道,“饿了?正好,我给你带了小点心。”
沈嫣望着她,眉眼轻垂。潋潋身上的,不是大红的喜服,不是正襟的衣领,不是已为人妇的束发结簪,头上没有凤冠,甚至没有盖头。前头的宴上没人提起她,否则喜娘不会连她是林府的都不知道。
潋潋这算是嫁了还是没嫁?沈嫣在她命里出现,对林潋而言算帮了还是没帮?
她今天只因一片薄纱盖着,就已觉得孤单恐慌,好像和世间所有人都隔开了。但她始终还是被人潮簇拥着、祝福着的,而当时潋潋又在哪里?
林潋借着烛光俯身端详一下沈嫣,拿小手帕印去她睫毛下的泪,又去抬沈嫣的凤冠。
阿堇忙喊 ,“诶别碰!里面一堆头针稳着呢,别给拆了!”
林潋皱着眉,“明宇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阿堇道,“还早呢,刚刚才拜完堂。等一下长辈轮流说话,皇上、泽…还有林府老爷这义父,还有那么些五小碟三大碗的,还有流水似的丝竹曲目呢。丞相府阖府都在,王爷不得拉着何公子痛喝几大碗?”
林潋喷了口气,“阿嫣额头都被这金箍罩压红了。不能叫人去催催?掀了盖头随他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