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她们府要添孩子了,原来都四个月了,现在才敢说。要不是被你这么一吓,汐汐跑回来,顺口说了,我们也不知道。”
孩子…可汐汐,她才十四岁,几个月前她自己也还是个小女孩。沈嫣该恭喜林汐的,一时竟开不了口,转头呆呆地望着身边的林潋。很快潋潋也会走上这条路的,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会叫沈嫣母亲。而潋潋会真正的,成为一个姨娘,像她自己的娘一样。沈嫣喉咙微微堵着,心里闷得慌。
林潋沉默地望着沈嫣,望着那眉头蹙起的小山,眼里氤氲的薄雾,无论怎么看,阿嫣这都很难说是替泽王府高兴的神情。阿嫣在惋惜,她甚至有点难过。林潋咬着唇,可是那泽王都已经娶了别人,连孩子都有了。
林渊见她们一个两个都低着头,以为她们都在替林汐不值。摆摆手安慰道,“用不着这样子。汐汐根本没觉得怎么样,就算真生了个长子,终归不是嫡子。泽王看着也不是个宠妾灭妻的人,动摇不了汐汐什么的。”林渊笑着摇摇头,“不过就是我们夫人干着急,留着汐汐在家,马上就要请人来给她调理身体。恨不得她立刻怀上了,好赶上人家。”
沈嫣反应过来,顿时笑了,但又连忙抿着唇,一脸喜色地惋惜道,“原来是这样,那还是得恭喜泽王府的。”
林潋冷笑道,“原来泽王有妾?还以为他有多专一…”沈嫣转眼惊讶地望着她,林潋轻咬着唇,一脸忿忿,“不都说他专心朝政,是个贤王吗?”
沈嫣眼神责备地剜了她一眼,“开枝散叶,那是尽孝。难道不娶妻不生子才叫贤王?那何以报父母?”
林潋和林汐一向没什么交情,林渊倒没想到林潋会为林汐这样不忿。她隔着沈嫣探身去拉了拉林潋,“真用不着替汐汐担心,她进去之前泽王府里就有人的。至少现在各不相犯,还是挺和睦的。从前听说也有过一两个孩子,夭折了。所以这次特别小心。”
沈嫣点点头,“想来也是,泽王爷都建府多少年了,就算正妃之位空着,纳几个妾也是理所应当的。”
去年在宫里,他曾对她说,「阿嫣,我尽力给你争取侧妃。」她当时伤心,觉得他不懂自己。但她下山在盛京越久,越是能理解他,也越是抱歉,自己曾将那样多的幻想和不谅解压在他的身上。现在听见他原来已有旁的姬妾,也许有了很多年了,她平静地觉得,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正路。就像汐汐应该快快怀个孩子,也是正路。
这个地方,留不住一个追求“芙蓉独凌霜”的明德哥哥,只能养出一个尽贤尽孝,手里只有正妃、侧妃、名与利的泽王爷。沈嫣曾为此痛心,觉得他贫瘠,现在她真心怀疑,他是对的。他走着一条康庄正道,沈嫣却笑他看不见万丈悬崖的风景。
“阿嫣,”林潋拉过沈嫣的手,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搓着搓着,也许是想表个安抚的意思,却搓得稍用力了,发着小脾气似的。
沈嫣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潋潋,这是陛下第一个皇孙呢。”林潋不甚在意地嗯了声,沈嫣想了想,“这么算来,孩子会在九月出生。我们一起想份贺礼送给他好不好?”声音轻柔,又在哄孩子了。林渊偷偷对青玉一笑,青玉没好气地摇摇头,看惯了。
阿嫣说,“我们”。泽王有了小孩,阿嫣送的礼,是和林潋“我们一起”送的。而且阿嫣看着…眉头松了、肩膀松了、唇的笑意不吃力,嗯,好像没再为泽王的事伤感了。林潋弯起眼睛,明媚地“嗯~”了一声。
林渊见她们莫名闹了场别扭,莫名又好了,笑着搭讪道,“是该想想礼物。这孩子确实跟你有缘,说是那个姨娘有点像你,说不定孩子生出来也像。”
沈嫣一愣。林潋忙问,“像谁?像阿嫣?!”
***
“…说是神态有点像六王妃小的时候,”宫女素指搭在皇后太阳穴上,轻轻揉着,“奴婢去泽王府传娘娘旨意的时候,远远见过一次这位颜氏,看不太真切。”
皇后闭着双眼,“陛下听了,怎么说。”
“陛下很高兴,毕竟是第一个皇孙。倒没细问孩子生母的事。”
皇后抬了抬手,宫女松开了,缓着声道,“娘娘不必忧心,其实王爷找了个长得像的,也挺好的。这下也算是如了愿,不用再想着了。”
皇后斜靠在凤头扶手上,冷笑道,“不想着?那他还敢在他父皇面前问沈家那位的病?干他什么事。”
宫女讪笑道,“毕竟是旧识,王爷一向心善,娘娘也是知道的。”
心善?皇后嗤笑着,手上捏着串佛珠,雕花镂空的舍利子,硌手得很。太后人老了,就爱拿这些刺刺的东西,不然不感到自己活着。皇上偶尔表个孝心,孝敬太后的刺手佛珠也给她顺道捎一串,拿哄娘的那套来哄她。夸太后是“心善”,夸她也是“心善”,模棱两可的不会出错的赞赏。唯有说起瑜妃,眼睛鼻子都要活起来,笑着不屑着,说瑜妃“年少不懂事”。年少不懂事的,赏的自然都是颜色鲜亮的“小玩意”,不金贵、拿不出手、珐琅螺钿那些便宜货,可是他爱看。也一定不硌手,因为他自己没事就爱伸手去碰。
佛珠脱了手,丢到小香炉的铜盖子上,里面的碳香刚添上,还红亮着。宫女下意识要去收,见皇后盯着那佛珠没动,恨恨的,宫女只好撇开眼睛,装作没看见。若那佛珠真要熏黑了,自然是宫女的不是,但毕竟还有个不熏黑的机会。若现在去收回来了,立马就担个罪。
皇后脸色不悦,手上又没了出气的小玩意,随手在香几的寒梅上一掐,扭下来一片嫩叶,在指腹间揉着,“多大的人了,还是不省心。我一直没管他纳妾的事,谁知就给我弄了个赝品回来。要是他以后硬要抬举这位做侧妃,和老六那位在宫宴上撞了个对面,谁的脸上能好看。”
宫女忙道,“那娘娘是多虑了,这位颜氏,任王爷再喜欢,也当不了侧妃的。”
皇后扭头看她,宫女神秘一笑,俯身在皇后身边耳语两句。皇后惊道,“青楼…他怎么去了那种地方?那这个孩子,谁知道…”
“没有没有~当然不是王爷进去了!那颜氏刚进去几日当学徒,打都还没打乖呢,没见过人。说是一日她自己逃了出来,在大街上撞上了王爷,这才带回王府去了。去年年底收进府里的,今年年初怀上了,一直没出过府。算时间,确实是皇家的血脉。”
“可皇家的第一个皇孙…这生母的出生…”
“这生母是无论如何提不起来的了,”宫女又压了压声音,“现在先不用急。要是这孩子日后大有出息,娘娘再想办法不迟。”
“怎么一代代的,总是这样。”皇后指甲尖一道道按进去叶子里,皱着眉长叹一口气,“那林家那位呢?我听说气得回娘家了?”
“哪~没有的事。王妃气度好着呢,说是沈老夫人走了,林夫人伤心,我们王妃回家陪陪,宽慰一下母亲。现下已经回王府里了,还给颜氏带了不少补品回去呢。”
皇后点点头,“果然是他们林家的,知道分轻重,就可惜平庸了些。”
皇后一直惋惜泽王爷没能娶到林府大小姐,但现在已成定局,又不能再多娶一个回来,多说也无益。宫女劝道,“平庸有平庸的好,以后听娘娘的话。要是换了林大小姐来,娘娘要筹谋什么还得费点神。避开王爷之余,还得避开王妃,岂不麻烦?”
皇后听着也有理,轻笑道,“谁有这空闲管他们的事。”
宫女附和道,“那是,皇后娘娘只管享清福好了。林府嫁了两位女儿,好歹知道分轻重的那个进了咱们王爷府里,不知轻重的那个…”宫女掩嘴笑道,“以后娘娘也不必看戏班子了,可有好戏看了。”
皇后丢开了叶子,那叶子已经完全失了叶子的形,成了长长的一条,一道道压痕渗着绿汁。乍一看,像条扭曲的虫子。皇后淡淡一笑,不甚在意地撑着凤头扶手站起来,“哦?我们的人不是连她们冬苑都进不去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宫女连忙跟在她身后,反手一抹小香炉,把那烤得滚烫的佛珠串一抓,收进袖子里。手腕上一阵刺痛,她咬着牙不敢出声,缓了缓才挤出来笑笑的声音,“这哪用进冬苑呀,六王爷除了第一晚,天天早上的梳洗用具都是往林氏房里送的。那林氏倒是勤勉,晚上服侍完王爷,一早拉着六王爷伉俪情深地去伺候六王妃早饭。她带着六王爷的早饭去,王爷自己吃完了,千叮咛万嘱咐剩下的几个面粉团子都要给林氏房间送回去,一点渣渣都不给王妃留的。”宫女笑道,“这不摆明了去耀武扬威的吗?”
皇后转身在靠榻坐下,抬着眉瞪着眼,标准的惊讶神情,“这就专宠了?就没在王妃房里过过夜?”
其实泽王府里那位颜氏,也是专宠的。即便现在她有孕了,劝着泽王爷到别房去,王爷后半夜还是绕回她房里。宫女避重就轻道,“说起来,那林氏也忒没良心了,听说婚前六王妃同她感情挺好的,还同意提她做侧妃的呢。要是当时真提了她,现在她拿捏着六王爷,还不翻天了。”
皇后嗤笑一声,共侍一夫,能感情好?齐人之福,那是聋子瞎子的福气。谁有能耐看不见那一府一宫的泪与恨,谁才有本事享这福。
皇后想起了自己的心善,于是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那看来泽王府里还算是太平的,人家正经当过学徒的,都没林家那位庶女闹腾。老六也是撞了邪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王妃,就是看不见。”
宫女见皇后脸上的恨色散得差不多了,心里暗松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噗地一声笑得收不住,哈哈哈、哈哈哈,笑得皇后也莫名跟着她笑起来,连连打她。宫女大喘了两口气,伏在皇后耳边,边笑边道,“哪里能怪六王爷呀,要说起来,那林氏是真厉害。前些日子六王爷刚做的一身衣服,进冬苑歇了个觉,从里衣到袍子,全扯坏了,里面带子都断了~”
皇后身子往后一退,捂着嘴,纯洁的眼睛惊得老圆,明知故问,“老六跟人打架了?”
宫女笑着压低声音,“六王爷说,是他嫌衣服繁琐,自己扯坏的,因为赶着上床睡觉…林氏那张床,噗~娘娘也是知道的…”
天阴阴的,坤德殿里关了正堂的门。庭外只见殿门紧闭,门缝传出来丝丝听不真切的女人声音,分不出是疼得嘶嘶的抽气,还是乐得吃吃的笑声。
声也迷蒙,光也迷蒙,雨水下不尽兴,阳光也照不进屋里去。
那串佛珠,后来还是在小香炉上找到了,香炉早冷了下来,佛珠完好无损,并没有熏黑,一如既往地冷、硬、硌人的手。皇后无声把佛珠串捏在手里,捏得紧些、再紧些,拿自己的手心去稳妥地包裹着它。她望着一屋熟悉的幽暗,浮尘飞舞,看久了,那浮尘通体金光,像一屋黄金碎屑。
管你朝南朝北的屋子,人在屋檐下,便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久了,便成正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