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跟王爷妾室坐,那当然是没有的事。泽王妃林汐扶着皇后出来的时候,众人都已各就各位落座了——众公主由乳母们带着,跟在各自的母妃席身后,林潋跟在沈嫣的席案后,林渊和予熹一人一席。五皇子妃语言不通,独自坐远一些,怕皇后叫她答话。
林夫人和四皇子妃媞娜皆染了风寒时疾,不敢来宫宴。予熹和林渊出来代为磕头告罪,林渊再三叩谢皇后对林府的眷顾隆恩。
宴席如常是三大碗五小碟,丝竹十二首,最后由南泰国新进京的歌舞团进献表演一曲《百鸟朝凤》,感激大盛的帮扶。歌舞主要是献给皇后看的,便在宴席亭子正中表演,坐得偏远些的人只能看个飞燕剪影了。
沈嫣坐在瑜妃下首,本该看得最是清楚,却无心歌舞,余光瞥见林潋专攻一大盘梅渍脆枣,咔呲咔呲、咔呲咔呲,简直不亦乐乎。脆枣本就甜,还要用梅子糖浸过,再烘干脆,这样又硬又甜的东西,吃两个都怕不消化。等一下宴后要是吃出个什么毛病来,传出去又成了林潋“娇气”。
沈嫣一直给林潋使眼色,叫她不要吃多了,哪里还顾得上看舞。
林渊坐在远处,捧着小酒杯慢慢啜着。这酒吧,说是百花酿的,都香成一锅溶炉了,愣是让人喝不出里面有什么花来。还不如从前青玉带人做的菊花酒,清到极致,烈到极致。林渊淡淡一笑,想起府里好像也剩不了几埕了。青玉在新府大概也不会再做吧,除了林渊,谁喝这样烈的酒。
林渊百无聊赖地一转眸,见身旁予熹努力地探着身子,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亭中表演的舞姬。她们的位子偏远,看舞艰难。林渊失笑,是了,她们北月人爱舞,盛京城的舞风婉约,林渊带予熹看过不少,予熹总觉不过瘾。林渊身子往后仰,尽量不挡予熹视线,笑道,“南泰倒是图省事,说了是《百鸟朝凤》的,就一个人跳。”
予熹讶异道,“这才是人家的高超之处。她动起来,每个小铃铛都是一只小鸟在唱,每根头发都是一股风,一个人就是整个森林了。你都没认真看!”
林渊忍着笑,“是我不对,那你看吧,看完跟我这舞痴讲讲。”
“你算什么舞痴,”予熹嘟着嘴。
“白痴的痴行不行。”
“…何至于,”予熹眼神往林渊卷了一下,软软的不高兴。也不知是不高兴林渊看不懂舞,还是不高兴林渊骂了自己。半晌才道,“不准这样说。”
《百鸟朝凤》表达的是百鸟的感恩之情,一派欢欣之乐。南泰的古琴配铜铃铜箫,自有一番异域风情。林潋在脆枣里偶尔抬头,看一眼那古琴师,再看一眼沈嫣,小声道,“阿嫣,你看那琴师,挺美的。她左脸也有点小痣呢,像不像你?”
沈嫣望向那古琴师,乌发沉静,垂眸抚着琴,两片羽毛扇子似的睫毛盖在脸上。额头光洁,直鼻端正,确实和她有几分神似。但人家比之她沈嫣,多了手才艺。
那双琴上的手十指纤纤,奏起曲来,刚时剑啸鸣,柔时花落水。
沈嫣很知道林潋一向仰慕她长姐的刚,又迷醉沈嫣的柔。这琴师,倒是合二为一,可不正中潋潋红心吗。否则单论容貌,谁还比得过北月那对皇家姐妹。但刚才林潋对着予熹,也不过是赞了句衣服好。对着这头都没抬的琴师,倒看得眼都不眨,张口就一个直白的“美”字。
沈嫣默默喷了口气,她让林潋来宫里,是要给她露面的机会,为她铺路的。她倒好,一心不是扑在脆枣上,就是什么漂亮琴师上。花草皆沾衣,简直乐不思蜀。
沈嫣面无表情,“少说这些谁像谁的话,没得给人招麻烦。”
林潋不解,“什么麻烦?”
还什么麻烦?宫里最忌讳说谁像谁,相像了就仿佛真有关联。这南泰舞团要是在盛京长久留下来,以后谁看六王府不顺眼,弄不了六王妃,顺手拿那琴师出出气,不是平白让人跟着遭殃吗。
沈嫣本是准备了这么一大串冠冕堂皇的话要训诫林潋的。宫宴上,却也容不了她说这么多。但只要她在脑袋里这么捋顺了,心里那点子莫名的不快便有了理所当然的依归——可不是她听不得潋潋没头没脑地见一个美一个,实在是宫里需要谨言慎行,不能给人给己惹麻烦!
沈嫣轻轻瞪林潋一眼,“别再吃那枣了,吃菜。”
林潋鼓着脸“哦”了声。她是看那琴师挺典雅的,安静内敛,像阿嫣说的君子般的美人。这才勉强和阿嫣有两分相像,不然谁像得起阿嫣!可也不知怎么,莫名就惹阿嫣不高兴了,也许是因为琴师身份太低了?可阿嫣往日也不是那些拜高踩低的人啊……
沈嫣扭过头去,没再理林潋。
一曲尽,瑜妃抚掌赞道,“南泰的舞,名不虚传呀。托皇后娘娘的福,臣妾好久没看过这么好的舞了。”众妃忙跟着齐声谢恩。
皇后捏着金指套点点瑜妃,“就你嘴甜,人家跳的舞,功劳倒落到了本宫身上。”
瑜妃笑道,“百鸟朝凤嘛,都是朝着皇后娘娘的恩泽,否则人家朝哪舞去。”
南泰舞姬安静退下,皇后一伸手,笑道,“先别走。本宫沾了你的光,这可不能不赏了。”
宫人捧上诸多赏物,舞姬跪下拜谢,“谢,亮亮。”应该是刚学的汉语,磕磕巴巴的。
皇后道,“起来吧,让本宫仔细瞧瞧。”
身旁一个宫人俯到舞姬耳边叽叽咕咕几句,舞姬站起身抬起脸来。一身暗玫瑰金色舞裙,和淡金色的长发几乎融为一体,明眸水亮,看得众人俱是一呆。刚才她舞得极致,花飞鸟鸣,根本没人留意过她的样子。
皇后一怔回神,含着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舞姬倒是听懂了这句,努力想了半晌,一个一个汉字地吐出来,“陈…陈恩娜…”
皇后一笑,也不等她说完,“看看,连名字都注定要承恩了,这宫里风水养人呐。你这孩子,甚合本宫眼缘,不如留下来吧,陪陪我这老人家。坤德殿后那一排小院子,也该添些花香人气了。”
予熹探身对林渊小声道,“你看,皇后都喜欢这舞呢!”林渊垂眸饮尽了杯中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轻笑道,“舞?”
瑜妃夸的是舞,皇后留的是人。怕不是看那舞姬漂亮,自己养着,以后随时需要,可以指给需要笼络的大臣。搞不好还能指给林渊她爹呢。
舞姬垂首听完身边的翻译宫人叽里呱啦一堆,不禁愣住,“不,不我不可以…我回南泰,我要…我…”
一直安静的琴师一下站起,走到亭中间对皇后行礼,出口的汉语比舞姬流利得多,“皇后娘娘莫怪,她的汉语不好,所以有点怯。娘娘喜欢,是我们的莫大荣幸。娘娘若要人留在盛京演乐助兴,我们可以整团留下来,住在驿馆就行,绝不敢叨扰娘娘清净。”
皇后秀眉轻皱,她要这舞姬,是要养来送人的。送个姬妾图个乐,要通汉语做什么。皇后身旁的宫女立刻喝道,“大胆!皇后娘娘何曾叫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琴师一步站到舞姬面前,半挡着她,反手把她推远了些。乐团里的其他人立刻上前围着舞姬,把她团在中间,隔开了宫人们。
琴师跪下,大拜在地,“草民不谙大盛规矩,冲撞娘娘,罪该万死。”
“玲玲…”舞姬颤着声叫。
林渊定定望了那舞姬和琴师一眼,放下酒杯,暗自叹了口气。这闲事,管了不一定成,但一定得罪皇后;不管呢,却又怎么对得起她自己。她自己不能够做成的,至少让世间远处,某一处,有人能够。
林渊扭头问予熹,“你是不是真会跳舞?”
“会,”予熹紧张道,“她们怎么了,皇后要罚她们?”
“你会跳什么舞?”
“我堂姐编的落英舞,她教过我。”
林渊偏了偏头,微笑道,“现在来,敢不敢?”
予熹一笑,伸手去解襟领上的纽扣,“这么巧,我正穿着舞衣呢。”
林渊笑了笑。她们北月的裙子,哪件不是舞衣。
“皇后娘娘,”林渊起身拱手,“娘娘好眼光,这舞确实一鸣惊人。刚才四皇子妃的堂妹也看得兴起呢。早听说南泰北月皆善舞,不知在座各位可有兴致看南北斗舞吗?”
予熹不怕出头,她是四皇子妃的堂妹,毕竟是连着茹嫔的。就算予熹以后嫁得再高,也回馈不到皇后身上,只能帮到四皇子和茹嫔。皇后不会“提拔”她的。
瑜妃微垂着头,看倒是想看,但她可不能顺着林大小姐驳皇后的意思。瑜妃不言语,其他众嫔妃也不敢说话。玉和一下蹦起来,拍着手叫,“我要看我要看!”瑜妃回头一瞪乳母,乳母连忙拉玉和坐下。
予熹脱了外面的袄子,露出一袭贴身的鱼丝泛光舞裙,站起身来。林渊瞥了她一眼,脸色沉沉。明明是她自己叫人家跳舞的,现下却不知忽然生起什么闷气。予熹经过林渊席案的时候指尖轻轻贴着桌面刮过,林渊立刻扭过了脸去。害羞了?予熹微微低头一笑。
予熹走到亭子中,百支烛光围着她,更显得一身玲珑剔透,波涛狂卷。脖子上缠着丝细细的锁骨链,正中一粒米般大的小宝石,璀璨夺目。
“你叫玲玲,是吗?你会弹北月的曲子吗?”予熹轻声问琴师。
俯在地上的琴师直起身子,“会。”
予熹对皇后行礼道,“皇后娘娘,我姐姐曾经编了支落英舞,我们王也大赞过的。今日姐姐身体有恙,不能亲自来谢娘娘办宴的盛情,心里万分不安。不如我来替她舞一曲,算是替她感激娘娘隆恩吧。”
林渊轻轻一笑,予熹这冠冕堂皇的话术学得倒快,说得像是皇后不看予熹一舞,就等于怪罪了四皇子妃今天没出席似的。
皇后捧起茶杯,淡淡一笑,“南北共舞,倒是难得一见。”
众人谢恩,琴师赶紧回到弦琴后,乐师们各就各位。琴师试了几首,予熹挑了首轻快激昂的。乐曲一起,流水潺潺,叮当作响,南泰舞姬手一动,予熹立刻卷了上去。琴音跟上,和风细雨,落花纷飞入水流。予熹攻势密集,南泰舞姬有心让她,免得自己再成焦点,舞了几下便慢慢退到一旁,把台让给予熹。
发丝携云带露,指尖勾魂摄魄,腰肢轻卷,裙尾如浪。予熹眼尾往林渊一扫,见她端坐席上,整个人定住,盯着亭子中,一动不能动。予熹抿唇一笑,“我们南北斗舞,你们大盛呢?”
林渊一瞬回神,笑着举杯敬她,“我可不会舞,认输了。小姐有兴致,请我们宫里的舞姬陪一下吧。”
予熹随手往头上一摸,顺出林渊送她的金簪捏在手里,往林渊一指,“谁要跟你斗舞,听说林府儿女个个英雄,林大小姐会剑吧?”
林渊无奈笑道,“一庭院的女眷,怎么能舞刀弄剑…”
“这发簪,鱼肉都刺不进去,怕什么~”予熹笑着欺身飞到林渊案前,南泰乐师的琴声铃声紧跟不怠,萧萧呜鸣,如同予熹一飞,身后便跟来了千军万马,直扑林渊命门而来。林渊往后一凹腰身,伸手扯断一截桂枝,堪堪格挡住予熹的金簪。
“妮子~”林渊笑着一踏案桌而起,手中桂枝簌簌旋转,桂花纷纷直往予熹甩去。予熹忍不住一眯眼,往后退了几步。林渊已落了地,长臂一展,稳稳托住予熹的腰,手中桂枝轻轻弹了弹她鼻子,几片花瓣落在予熹脸上身上,“还闹不闹了。”
予熹闭着眼小狗似地甩了甩,甩走脸上的痒痒桂花,睁眼望见林渊近在咫尺的笑脸,耳边一下下沉重的心跳,咚咚、咚咚。两个人的,此起彼伏。
她是刚舞过,难免心跳急促。林大小姐却是惯常练武的,现下不过是摘枝花儿甩了两下,心跳得比她还重。
予熹含着笑,手中的金簪在林渊衣服上一点点划过,指在林渊肋下,“林大小姐博学,这是哪?你输了吧。”
林渊低头一看,嗯,应该是肺,“不知道呢,你戳戳看?”
能戴进宫里的簪子,自然都是钝头的,就算是尖的,林渊也不怕她来刺。予熹笑着收起簪子,欢快地跑到皇后面前行礼,“娘娘~予熹放肆了,求娘娘赎罪。”
皇后淡淡笑道,“何罪之有,你这下可赢得彻底了,斗舞赢了南泰,比剑赢了林家,本宫得好好赏你。”
林渊安静笑着,解开缠在桂枝上的一条细银链子,递给予熹。予熹一惊,立刻往脖子上摸去,锁骨链没了。
林渊笑道,“我小心着呢,没弄坏的。给你戴上?”
予熹一手抓过锁骨链,扭开头笑了,声音却气嘟嘟的,“皇后娘娘谬赞,是林大小姐赢了。”
瑜妃抚掌,“精彩精彩!我听说林大小姐好客,留着北月小姐在她府里做客呢。谁赢都不打紧,皇后娘娘的赏总归是进了林府。林府人杰地灵啊,娘娘和林府真是有缘~”
皇后瞥她一眼,笑着把手伸给跟在身后的林汐。林汐立刻托住皇后的指尖,低头恭顺道,“娘娘赐福,是臣妾母家的造化。”
沈嫣偏过头去看林潋,林潋连忙藏起掌心一颗枣核,抬头无辜无害地望着沈嫣笑,嘴巴不敢张开。沈嫣没好气,这傻潋潋,这会子不看美人了,就顾着吃。人家在夸林府呢,倒像跟她一点没关系似的。
林潋牙后嚼枣嚼得酸酸的,勉强拉起一个酸软的讨好的笑。沈嫣皱着眉,伸手直接拿走了她剩下的一盘脆枣,扭回去把背对着她。林潋看着脆枣没了,也不敢留,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诶,那南泰舞团呢?
找了一会儿才看见,原来除了给予熹伴奏的琴师乐师,南泰的舞团全数退到了亭外荷花池边上,一行人站得远远的,包括刚才那个惊艳全场的金发舞姬。舞姬此刻已披上了暗沉的披风,整个人隐在树下阴影里。若不是她长得比旁人高那么一点,林潋几乎没看出她在那儿。
长姐这下算是把人救下来了吧。林潋淡淡一笑,回头想找个脆枣咔呲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的脆枣被阿嫣任是无情也动人地没收了。林潋可怜巴巴地望着沈嫣的脑袋,看着阿娇姐给阿嫣盘的百合髻,云鬓柔顺,丝丝缠绵,柔光珠花点缀其中……看着看着,那点点的温柔晃到林潋脸颊旁,一并柔和了她的眉眼笑意。
害,没脆枣就没脆枣吧。林潋拿起筷子,想起来阿嫣让她吃菜,便夹起一根菜。沈嫣刚好转过脸来,林潋把鸡汤菜苗塞进嘴里,笑了笑,“夫人,甜的~”
沈嫣抿嘴一笑,转手把盛着脆枣的高脚盘子还给她,嘴上却说,“不许吃了。”林潋接过盘子,指尖相触。沈嫣感觉玉般的温,林潋感觉水般的涼。沈嫣笑着抽走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