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下作的药,龌蹉的药,帮了她。
所以她如何能够不用尽全力地委屈,委屈给所有人看,委屈给自己看?她的生气,是一个证明,证明她虽然无法自拔,但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她也轻视这个自己。
回到屋里,沈嫣说不想用饭,想洗澡。平常阿堇最恨她空腹洗澡,今日不知怎么,竟也随她,转身便叫人煮水煮药。沉色厚木板拼的长圆浴桶抬到房间正中,一桶桶冷水热水往里倒。阿堇拎起一边袖子,手臂被一只暗橘红的玛瑙镯子圈着,显得白如脂膏。那手插进水里搅了搅,上来时微微泛了红。阿堇向来是不带镯子的,今天也带上玛瑙了。玛瑙去邪安神,稳定情绪,她是为沈嫣戴的。
然而沈嫣盯着那稳定情绪的玛瑙镯子,神色还是不忘端得忿忿的。
“好了,过来泡一下。”阿堇叫她。
“你出去,我自己来。”沈嫣靠在凉榻上没动。
“我帮你脱衣服啊,你那指甲。”
“不用。”
阿堇没说什么,擦干手,“我在门口,有事叫我。”
沈嫣迟疑道,“如果…”
阿堇回头,沈嫣走到浴盆旁,长发散下遮掩半边脸,不敢看她,“如果林潋来,我有话跟她说。”
那就是林潋能进来,其他人不能。那何必故意喊人全名,无故装得多不熟似的。阿堇平静地说了声“好”,转身出去了。
栀子、冰莲、雏菊、玫瑰,充满淡淡植物清辛香气的温水包裹着沈嫣,把她胸前放肆的吻痕蒸得鲜艳欲滴。面前一架再熟悉不过的圆月洞门大床,床顶上镶着五彩琉璃罩子,冷硬的木与琉璃在水雾后恍恍惚惚,仿佛也变得柔软了。床上的被子褥子都已经换了,不换不行,全湿了,都是她难堪的极乐。
换之前沈嫣偷偷看过,床上没有红。怎么会没有红,什么时候弄没的…昨晚她整个人晕乎乎,喝醉了一样,浑身都是潋潋的手,浑身都又烫又麻又痒,真不记得后来怎么样了。但她肯定是给了潋潋的,不然那一瞬频死的昏厥怎么解释。她全给了,然而没有红。
潋潋会不会也看到了…还用说,肯定看到了。但就算看到了,潋潋不至于怪她,潋潋不是那样的人…但如果调转过来,是沈嫣发现林潋没有红呢?沈嫣又怪不怪她……
沈嫣举手一拍,浴盆里水花四溅,几片娇嫩的花瓣飞到粗糙的盆壁上附着,想掉不敢掉地挂在那。看着就烦。
屏风后的屋门轻轻敲了两下,咿呀推开。沈嫣一动不动,仿佛不觉身后有人来,只是双肩一下绷紧了。
她现在才疑心自己的肩膀怕是窄了些,从后看着像个十几岁的少女身材,窄窄的小圆肩头,显得稚气,跟林潋的简直没法比。沈嫣从前满意自己的细窄身材,因为和画上的美人仕女长得像。但她现在才发现,纤细腰身、桃红娇脸实在平常得很,看过便就忘了。反而林潋那样的宽肩膀,更让人心软又心动,既想疼惜地护着,又想伏在那上面,留下自己一点欺负她的痕迹…
步声细细,大概挪近了一点点?
沈嫣手在水下缓缓拨着,她身后的长发是不是乱了?还是直起一点身子,不要压着头发比较自然好看吧?可是现在直起身,动作太大,水声稀里哗啦的吓死人。现在要梳头也晚了,弄不好还像在搔首弄姿,适得其反……
林潋在屏风外,被温润香甜的水雾一头一脸地罩着。房间里的床与柜、桌椅和凉榻,全都融到了缈缈烟雾的后头,暗沉沉的一片,看不分明。这个地方,只剩下眼前这架薄绣屏风是有意义的,屏风后透着一抹乌发雪肌的伊人剪影,好像她本来就绣在屏风上,不和林潋同在一个世间。
更不是昨晚林潋无限沉迷过的那具有血有肉的身体。
林潋喉咙干涩,吞了几下才勉强挤出一声,“阿嫣…”
沈嫣在水里转过脸来,拿湿湿的眼睛盯着她看,两颊蒸成胭脂色,唇红而丰润。林潋小腹一紧,觉得自己腿都软了,硬着头皮挪了看不见的一小步,“这就回来了?吃过了吗?”
“嗯~”沈嫣懒懒应了一声,仿如天外飘来。
林潋一步步,慢慢地走过去,绕过屏风了,沈嫣没拦她,只是一手捂着胸前,递起一只滑落水滴的手臂,“给我拿那件紫的。”
林潋低着眼睛走进去,不敢去看自己昨晚留在沈嫣胸口那些星星点点的痕迹,拉张凳子到浴盆旁,给沈嫣递过去一件黛紫软罗衫。沈嫣接过,把整件薄衫铺在水面上。纱罗像个大网,覆盖着浮在水面的细碎花瓣,把花瓣直压下去,沾在玉色□□上。
林潋胸口轻轻起伏,偷摸着长长喘了口气。沈嫣垂眸暗暗一笑,按着胸口上的一点软纱罗,慢慢站起身来,湿透的纱罗跟着她被抽起,紧紧裹着她,描摹她的每一寸曲线。
“潋潋,”沈嫣一伸手,“给我…”
林潋腾起,一手搂紧她的腰,低头就撞到了她唇上。林潋那石青色的衣裙上团着朵朵黯绿湿痕,都是沈嫣拿自己身体贴染上去的。沈嫣推开她嗔道,“干什么~我要拿茶。”
“哦,”林潋转身从榻几上拿了茶碗,自己先啜一小口,轻轻吹开茶叶,递给沈嫣。
沈嫣身体侧着,双手抱着自己,不像遮羞,更像是添了点装饰。眉眼皆笑,嘴上怨道,“怎么专门来偷喝人家的茶。”
林潋乖巧道,“我帮你试试这茶寒不寒,怕你受不住。”
沈嫣拿湿湿的睫毛软软扇她一耳光,“试过了,寒不寒?”
“太热了,我受不住。”
沈嫣扭头抿嘴一笑,心下略安。潋潋或是不知道她没落红,或是不介意,总之,潋潋还是很喜欢她的。
林潋放下茶碗,伸出两臂抱着她,脸贴在她颈上,“阿嫣~你这药浴是什么,好香~”
明知故问。沈嫣从浴盆里捻起一瓣花摁在林潋唇上,“自己尝尝。”
林潋舌尖一卷,嚼了两下,立刻皱起脸,“苦的。”
沈嫣忙摊开手,“真吃啊?快吐出来!”
林潋嘴巴动了两下,喉咙咕咚一声,“吞了。”
沈嫣打她,“傻呀?我跟你玩的~”
林潋咧嘴笑起来。沈嫣靠在她怀里,嘟着嘴捏起身上的水湿纱罗,甩着衫子把水软软地抽到她身上,“笨蛋。”
林潋紧了紧搂着沈嫣的手,低头亲了亲她微湿的额发,“我确实很笨的。”
“嗯?”
“所以阿嫣,不要跟我玩。”
沈嫣脸上一瞬惆怅,玩笑的神色便淡了。林潋搓搓她手臂,“快回水里,该冷了。”
沈嫣坐回浴盆里,林潋坐回凳子上,手肘压着浴盆边,拿条小布巾给沈嫣的肩头一下下浇暖水。
“潋潋,跟你说件事。”沈嫣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们昨晚在一起…后来,床上没有…我没有红。”
林潋皱着眉理解了好一会儿,红?哦,处子的红,那当然没有啦,她都还没来得及进去,阿嫣就自己飞升云端,把她一下踹回凡尘了。就是因为阿嫣兴奋得太快,她才觉得不对劲,去找阿堇姐问的。林潋实事求是,“这…当然没有的吧?”
沈嫣连忙澄清,“我没有过!我跟明宇没有,我自己也没有。我…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没的,但我真的…”沈嫣忽然扁了扁嘴,“你信我。”
林潋连忙抱着她安慰道,“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啊。”
沈嫣发誓,“你是唯一一个。”
林潋附和地笑了笑,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止不住低头又笑起来,温柔应和,“好。”
沈嫣见她轻易就不追究了,也不知她到底是真信了,还是不好追究…又或者,会不会,潋潋也怕自己是唯一一个?以后太难撇清了。昨晚她们吵着架,两个人都激动着,沈嫣又哭又求又引诱,林潋一时上头也正常。今天清醒了,就后怕了也说不定。
刚才林潋进来,也是沈嫣有意勾引,林潋才越矩的。本来林潋刚进门时,脚步是很迟疑的……
屋里迷雾重重,水比刚才凉了些,沈嫣一颗心幽幽地往下沉。怕了也好,怕了才好。知道怕,就会谨慎些,她们也安全些。沈嫣也怕,应该的……可是,沈嫣的怕放在很后头,在怕之前,还有欣喜,还有沉迷,还有从未有过的,心快要融化的感觉。这些林潋也有吗?
沈嫣手在水里拨了拨,拨开心里深深的空落,轻声道,“还有一件事,我母…我最近,吃错东西了。”
“啊,没事吧?”
“没大碍的,只是那些东西,有些…嗯,动情的效用。”
原来在说这个,林潋压着对沈夫人的怒气,面上尽量平静些,“嗯。”
“潋潋,”沈嫣给了个温柔的笑,“我只是想跟你说,昨晚的事,你别怕。这件事错不在你,你是看我太辛苦了,你帮了我一下。”
林潋错愕地望着沈嫣,帮了一下?
她们那样,叫帮了一下…林潋早就猜到会这样,猜到阿嫣迟早要跟她说,她俩之间不是真的,都是药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还以为,阿嫣会对她更沉迷一点,能再挣扎久一点。
原来是她自负了,原来阿嫣那样哭着求她,痴恋地喊她,颤抖地捆紧她,也只值半天。
沈嫣思索一下,又道,“当然,我不会说的,打死都不会说。我只是说,如果以后真被人知道了…因为,我现在也不是…也不是处子之身了。别人如果真查出来了,你就说你不过是心疼我,帮姐姐一把。”
林潋松开沈嫣,冷下脸来,“我不是。我没想帮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吃了春药。”
沈嫣被“春药”惊了一下,羞愧地往水下沉了沉,埋着自己光裸的肩膀,“我知道,我只是,在想办法…”
“而且我不是你妹妹了,我们都那样了,还是妹妹?”林潋喷了口气,烦怒道,“你还跟哪个姐妹这样过?阿堇呢?呵!我长姐跟你从小玩到大的呢,你也帮过她是吗?”
“林潋你闭嘴!”沈嫣怒得一甩手,反应过来立刻收了劲,还是一巴掌甩到了林潋脸上,惊得马上跪了起来去看林潋的脸,“潋潋…”
林潋一把握着她手腕,怒视着她,“你自己说我是唯一一个跟你睡过的,还妹妹!”
沈嫣用力抽了抽,手抽不回来,“你别乱说!我只是在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你沈嫣是菩萨吗?就知道保护我!”
“那你想要什么?想要我们现在冲出去告诉所有人,然后一起殉情是吗?这样才叫轰轰烈烈是吗?”
“我不要所有人,我只要你一句话!”
“你要我说什么!”
“说我是你情人!”林潋沉下声,恨道,“说我俩就是错了,就是偷情了,就是失德,就是失贞,就是对不起这个六王府的妻妾之位!但我是你情人,不是什么该死的妹妹!”
沈嫣怔怔地望着她,眸子慌乱地闪了闪,挣开林潋的手,努力地平复心情,双手去捧林潋的脸,“潋潋,你不是,你是帮我,你还这么小,你不知道,你只是被我诱惑了,你从来都很听我的话的啊,你不是我情人,你只是一时被我…”
“但我只想做你情人。”
“林潋,你争这个有什么意义?”沈嫣激动地喘着,无法理解地摇摇头,“你到底懂不懂,这事不能有人知道!就算我肯说你是我情人,我能说给谁听?”
“说给你自己听,说给你想自己成为的那个完美的君子沈嫣听。”
沈嫣一僵,忽然双目含满泪水,转开眼睛。
「阿嫣,你是你爹的骄傲…他教过那么多皇子,但他走之前,说唯有你,是他的骄傲…」
林潋继续道,“说给那些跟了你一辈子的道德枷锁听。”
沈嫣捂着胸口,愧疚坠着泪水,眼眶几乎要盛不住,“潋潋,我做不到那些,是我自己的问题。不代表它们是枷锁,更不代表它们是不对的。”
“它们都对,是我们错了。”林潋语气放缓下来,听着竟带了点哽咽,“阿嫣,但就算是错,你也能选我吗?”
沈嫣彷徨地抬起头,林潋含泪望着她,“阿嫣,我不要你保护我,我要你选我,我要你不顾一切地选我,我要你明知是错的也选我。”
林潋把手递给沈嫣,手轻轻颤着。
沈嫣咬着唇,心如刀割地看着那只颤抖的手,潋潋这么怕。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
幽闲贞静,守节知耻,身无垢辱,不可违也……」
沈嫣抬起眼,林潋双眸闪着泪光,轻咬着唇,等着她的宣判。
「阿嫣,你有你的责任,你是爹的骄傲。」
沈嫣一闭眼,泪如雨下,“潋潋…”
林潋静静流着泪,递给沈嫣的手不曾收回来,但指尖冰凉酸麻,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手。她后悔了,她太自信,太急进,她以为,阿嫣还是会选她的。但怎么可能呢,对阿嫣而言,这才是她们的第一天。而林潋要对抗的,是阿嫣一生的信念。
可是阿嫣,贯穿了林潋的整个生命,阿嫣的第一天,是林潋用了几千个日夜换来的。她凭什么不被选,她凭什么比不过那些信念!
「阿嫣,你不只是你自己。你是太傅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
「…今有先太师遗女沈氏,家承钟鼎,心标婉淑,朕躬闻之甚悦,特下旨赐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相扶白首,勿负朕意…」
沈嫣低着头,猛地攥住了林潋的手。林潋一震,无尽的悲喜兜头砸来,砸得她头晕目眩。
“潋潋,我们…我们错了。”沈嫣流着泪,喃喃道,“我们以后,我们要做很好很好的人,我们行善积德,我们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我们要做明宇最好的贤内助,我们要帮王府、帮海棠,我们…”
林潋颤着唇一把搂紧沈嫣,“好,我们用一生来赎罪。”
爱欲是罪,诱惑人错与堕,逼着人欢愉与贪恨。让人辜负所有,又让人重拾慈悲。
从此为她爱人,为她爱己,为她长惜此身。重新学会做一个凡人,有血有肉,以心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