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的楠榭里,烛火刚点上。何昱深独自捧着茶碗,安静地望着里面的龙井一旗一枪地浮沉着,汤色清碧见底,茶味微甘而洌。果然是受宠的王府,他何府今年的龙井,可没有这里的好。
何昱深慢慢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眼睛淡定地望着面前的空气。不要紧,要是林潋喜欢,他另外找好的,专门给她备一些就是。渊姐也是个懂茶懂酒的,有她在,委屈不着自己妹妹。
其实何需担心林潋,她俩以后不要联合起来捉弄他,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何昱深暗暗笑着,又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今天的流程。林潋必定是要惊一下,退一下,拒绝一下的,他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给她把所有疑虑都排除了。林潋的疑虑也不难预估,无非是她在王府好好的,为什么要转府给自己讨个坏名声。而何昱深,一来要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承诺她来了何府,她就是自己的唯一;二来要不经意地提渊姐的事——那毕竟是他帮林潋的一个大忙。
报恩,是一个很好的台阶,不然林潋一个女儿家,总不好意思就这么答应他。
何昱深又捧起茶碗来,碗上露出一双笑笑的眼睛,被茶汤烟雾蒸着,眼里的水烟笑意几乎要荡浪出来,洒满周遭的一片空气……
忽然一声高喊,“小贾!你站住!”
黄明宇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林潋紧随其后,一伸手扯住了他,吼道,“你跑什么!”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黄明宇扭身甩开她,“你!你跟阿嫣…”
林潋自己上前一步贴着他,扯住他衣襟,鼻尖几乎碰着鼻尖,沉声道,“你看见什么了?”
何昱深见他们这架势,连忙起身过去,“怎么了?潋潋?”
林潋这才看见还有一个人在楠榭里,黄明宇飞快挣开林潋,反手就把她推给何昱深,推得林潋一下没站稳,真倒在了何昱深怀里。何昱深本能地伸手扶住了,不免微怒,“明宇!你干什么?”
黄明宇指着何昱深,对着林潋大叫,“小何、小何要娶你!你们聊!我去拿纳妾文书!”说着就转身要往外跑。
何昱深一震,林潋扯住黄明宇不放手,“你去哪!”
“放手!我要去拿纳妾文书转给小何!”
“我是个东西吗你说转就转!”
黄明宇扭了几下,挣出去了,甩着手臂连连指了林潋几下,憋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唇吼出来,“你跟阿嫣,你们!你们…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们。你去何府就好了,赶紧去!分开就好了。我要去拿纳妾文书!”
林潋甩开何昱深,一下扑了过去抱住黄明宇,“小贾,别开玩笑,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丢出去…”
黄明宇用了蛮力拉开林潋的手,拔腿就往外跑。林潋紧跟着追了两步,追不上,竟噗通一声跪下了,“小贾!王爷!!”
何昱深愣站着,见林潋已哭了起来,跪在地上一身抖着,满脸是泪。何昱深这下是真动了气,骂道,“黄明宇!你怎么回事?你让我跟她说啊!现在这样你让我还怎么开口。”又去扶林潋,“潋潋,没事,你起来,不一定要立刻做决定的,你别听明宇的。别哭…”
林潋跪着爬了过去,拉着黄明宇袍子,“小贾,对不起,是我,跟阿嫣没关系。她不知道,她都没醒!是我,是我自己…”
黄明宇一低头,两滴大眼泪噼啪落到林潋手上,“潋姐,你起来啊…”
“你别赶我走…”
黄明宇要拉她,拉不起来,“潋姐,你是被搞糊涂了。这里只有我,我又不好!才害得你们…”黄明宇一拉何昱深,塞到林潋面前,“潋姐,我不是开玩笑的。小何那么喜欢你,他心里一直装着你,他娶渊姐做这么多事全都是为了你。你是知道的呀!你放手,我去拿纳妾文书,你立刻就过去何府…”
林潋泪眼婆娑,不知听懂了黄明宇的话没有。何昱深听到现在,终于听明白了一件事,刚才在冬苑里一定发生了一件他所不知道的大事,林潋和明宇现在吵的不只是他要纳林潋的事了。
何昱深只好先帮着黄明宇去拉林潋,又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又跟阿嫣有什么关系。”
门外匆匆又跑进来几个人。沈嫣先到,竟连发髻都没梳,长发过腰,只拿条带子松松系着垂在身后,穿一件珍珠色的流光鱼尾裙,大概贪它松身容易穿,只在腰处一束细带便是。整个人如同海神被抛落在岸上,风吹乌发,雨打白衣。何昱深一下垂了眼,不敢再看。
沈嫣捂着胸口大喘着气,快步走到林潋身边,还没开口就跟着跪在了她身旁,反手把林潋往自己身后拨,“王爷,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
“王爷…”海棠和阿堇跟着快步进来,什么都没听见,只见沈嫣和林潋都跪着,也跟着跪下了,对着黄明宇连连大拜,“王爷开恩,求王爷开恩。”
远远站着候命的几个丫鬟如同看默剧一般,见王爷和二夫人打着打着,忽然又来了王妃一波人,一进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众丫鬟连忙都丢了手上的托盘物事,跟着跪地求饶。一个丫鬟偷偷跑了出去,青玉不在,急着去找小青来。
黄明宇连连跺脚,“你们,你们干什么!海棠,跟你有什么关系,起来!”
沈嫣扭头沉声叫,“无关人等全部出去!海棠,阿堇,封楠榭!除了青玉小青,一个人不许再进来。”
海棠和阿堇立刻散了众丫鬟,两人守着楠榭前后门。沈嫣跪在地上还没起来,抱着林潋,对何昱深抱歉道,“小何,真是对不住。今日府里不宁,不如你先回去,改日我带潋潋上门给你赔罪。”
何昱深还没说话,黄明宇擦了把脸,硬硬的声音,“阿嫣,小何不是外人。今天他来是要和我聊潋姐转府的事的,我正要去拿纳妾文书,小何要纳潋姐,今天就纳!”
沈嫣整个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何昱深大叹一口气,“明宇,我和林潋的事容后再说。你们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跟我说,我帮着想想办法啊!”
林潋往前挡着沈嫣,又去拉黄明宇,“小贾,不要赶我走。你要是生气,我搬去夕阁,但是我不去何府!我哪都不去。你要是不想再见到我,你把纳妾文书给我,我撕了,我净身出去,什么都不拿你的,好不好?求求你…”
沈嫣抬头看一眼何昱深,他刚才说“我和林潋的事”,又看一眼黄明宇,他说“小何要纳潋姐”……沈嫣快速在心里捋了一遍,沉默着、慢慢站起身来,额边几缕发丝散下,挡得脸上暗暗的。
“阿嫣!”林潋连忙去拉她,怕她为自己顶罪,“阿嫣,不干你的事!你根本不知道王爷在气我什么,我做了件错事,你不知道的!”
沈嫣站直身子,冷着脸,“林潋,跪好。”
林潋立刻跪直了,抬头望着她,眼泪一波波地往外涌。
“王爷,林氏有错,是我身为王府主母,管教不严之过。她有什么错,我不敢包庇,求王爷明责过错,我与她一同承担。只是这是王府内院之事,关乎女眷声誉、王爷威望,何公子不方便在场,请何公子先回避吧。”
黄明宇气道,“小何是潋姐未来夫君!怎么是外人了?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把纳妾文书…”
沈嫣深深一福,“王爷。”
黄明宇顿时收了声。
沈嫣道,“王爷说纳妾文书,那我们就说纳妾文书。林潋是林家老爷和夫人,还有宫里瑜妃娘娘,两方家长亲自同意按章,正式纳进来王府的。纳妾文书可以为证。”
黄明宇叫道,“对,我现在也要正式地把她转到何府去!”
沈嫣直盯着他,“妾身不同意。”
黄明宇怔了一怔,一时没听懂,“我、我…是王爷…”
沈嫣点头,“就因为你是王爷!从没有爷亲自插手内宅之事的,若是寻常人家也罢了,但王爷不管朝政管枕边,可不叫人耻笑?府里妾室犯错,该由妾身来审来罚,要打要卖,妾身自会向王爷报告。王爷若觉不妥,妾身甘愿领教。但无论如何,即便妾身管理不力,王爷也绝不能一时兴起便将府里女眷随意当个物件转赠出去!王爷若要一意孤行,妾身宁愿以死谢罪,也绝不敢担这样一个轻辱朝廷臣女,失德无道的罪名。”
黄明宇一跺脚,“阿嫣!你到底懂不懂?我是在想办法补救!你们不能一直这样…不能的!你们分开一下,环境一变就好了,真的,你信我…后宫这种事多了,就是长日无聊了,找个人陪!阿嫣,我和你以后好好过,好不好?你不为自己,也为潋姐想想啊!”黄明宇抓住沈嫣一只手,“阿嫣,小何是真心对潋姐的!她能跟着小何,不好过在这里?在这里…她在这里,以后怎么办?你们不想要一个完整的人生吗?你不想给潋姐一个完整的人生吗?”
沈嫣默默无言,眼神仿佛略闪了一下。林潋立刻惊恐地扯着她,“沈嫣!”沈嫣一手被黄明宇拉着,一手被林潋扯着,头低下去望着林潋,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林潋恨道,“我做错了事,主母要罚,直接在王府里打死了,我一句怨言没有!但我哪都不去,你们谁都不能把我丢出去!”
何昱深一直听到现在,看着林潋把所有罪往自己身上揽,看着沈嫣难得硬起来,只为了把林潋留下,看着黄明宇三番五次地碍着他在场,欲言又止。他若是再听不出个端倪来,他也白活这么多年了。
可是林潋和沈嫣…何昱深一点一点往回想,她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们仿佛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很恋着对方、护着对方…也许她们的感情从来没变过,只是在这封闭的王府里,被强烈化了。就像明宇说的,后宫里也有的,一世被困在一个地方,总要有点安慰。
早知道他早点跟林潋说就好了。他早点说,林潋早点有个盼头,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何昱深一咬牙,伸手去拉林潋,“林潋,先起来。”
林潋回头看一眼沈嫣,自己站了起来,垂头站在沈嫣身旁。沈嫣垂手往后,林潋立刻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攥住,胸口犹自起伏着,呼吸乱窜,但心里终究是安定一些了。
沈嫣在身后回握着林潋的手,闭了闭眼,重新抬起头来,脸上一层冰封的霜。
何昱深柔声问林潋,“我没猜错吗?你是,和渊姐一样吗?”
林潋咬着唇,抬眼望着他,“我是,但阿嫣不知道。我不知道王爷是不是乱说的,你是不是真的想纳我。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去你府上。”
“如果我不介意呢?”何昱深问。
林潋一怔,沈嫣一手扯开她,“何公子!林潋是六王府正式立了纳妾文书过门的妾室,何公子作为陛下亲封的探花,公主的先生,竟敢这样不顾伦常地觊觎朋友的内院女眷吗?”
何昱深平静道,“林潋不算明宇的女眷,他们定过合约,纳妾文书不过是帮林潋留在京城的手段。这是一纸假婚书。”
林潋和沈嫣俱是一震,齐齐望着黄明宇。黄明宇指着林潋,“干我什么事,潋姐自己跟小何说的!”
林潋叫,“我没有!”
何昱深也懒得再澄清,隔着沈嫣对林潋说,“林潋,去我那里,是你现在最好的路。我说过我不介意,你可以先过来,有渊姐陪着你,你会慢慢适应的。当然,你和六王妃,以后最好不要再见了。”
他提起林渊,林潋神色软了些,但还是坚持道,“小何,我感激你救了长姐,但我不能去你府上,我哪都不去。”
何昱深平静地问,“可你已经留不下来了。你不去我那,去哪里呢?”
林潋握着沈嫣的手不断颤着,在嘴里狠狠一咬舌尖,逼着自己冷静。不能乱,现在千万不能乱!现在她最大的两个筹码,一个是阿嫣才是她的主母,阿嫣才掌着她的生杀大权;另一个是小贾一向心善心软。只要何昱深不给她“入何府”这条所谓的退路,小贾不至于真会把她扫地出门的。只要能争取一点时间,给林潋想想后路,或者多转点资产,总之怎么都比进何府好。
现在看来,何昱深竟是真喜欢她的,那要怎么才让他对自己失去兴趣,要立刻就失去兴趣……
林潋略一沉思,手往脸上一抹,沉声道,“我去哪里,跟你何公子有什么关系?我主母在这里,夫君在这里。谁说我和王爷是假婚约,一夜夫妻百日恩,怎么就假婚约了?”
黄明宇摇头,“潋姐,你不用说了,我们根本没有…”
林潋失笑,“没有孩子就叫没有?我们是不是试过?我是不是看过你的?你是不是…”
黄明宇连忙叫停,“喂你!”
何昱深惊讶地望着黄明宇,沈嫣半信半疑地瞥了眼林潋,不敢在这时开口添乱。
林潋冷笑道,“王爷贵人事忙,自是不记得了。那是我进王府第一年,那晚在我房里,王爷过来把丫鬟都赶了出去,让她们守着门。小青和海棠可以作证,那晚王爷是不是说过要和我行房?”
小青已到了有一阵了,在楠榭门口站着,一福身,顺着林潋说,“确有其事。”
黄明宇哪里记得自己是不是有这么说过一句,冤得直跺腿,“我没…害!我就算有说过,也是开玩笑的,那晚根本没有!”
沈嫣淡淡道,“那王爷第二日醒来为什么撵了所有人出去,关起门来洗澡了?”
林潋心下暗惊,无论有没有过这件事,阿嫣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记得?
林潋都忘了,黄明宇更是不可能记得,百口莫辩,急道,“好几年前某一日有没有洗过澡,我怎么证明。反正我跟潋姐没有过!真的确实没有过!阿嫣你是知道的!”
海棠从门旁安静走过来,福身道,“奴婢多嘴,王妃没记错,那日早上王爷确实叫水洗澡了,前一晚也确实说过要和二夫人行房。”海棠垂下眼睛,抚膝跪地,对着黄明宇叩地一拜,“蒙王爷垂爱,奴婢有幸服侍王爷一场,为王爷生下小公子,此生无憾。奴婢来是二夫人的陪嫁侍女,二夫人若要去,奴婢于情于理,不能不跟着。唯望王爷多加珍重,善待行逸,奴婢无论身在何处,日日为王爷和小公子祈福祝祷。”
黄明宇双眸含泪,破声轻喊,“海棠?你…我在你心里……”
海棠伏在地上,背轻轻颤着,然而终究未发一言,也没再抬起头来看黄明宇一眼。沈嫣紧紧抿着唇,撇开脸去。
何昱深望着林潋,轻轻的声音,“林潋,你就为了不去我那?”
林潋第一次见何昱深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一个仿佛很痛的表情。过往几年在她面前一幕幕飞逝,他从稚气而爱板着脸的君子“何公子”,一路走到会跟她开玩笑,也温柔可靠的“小何”;她从见面没两句的“二夫人”,到逗他玩的“潋姐”,到棋逢敌手的“潋老板”,再到如今的“潋潋”。
他说自己有个心上人,不能娶她,但很怕她受欺负…他拖着公主,他娶了长姐,然后笑着问林潋,“那二小姐要怎么谢我呢?”她说过他要什么都可以拿。
林潋咬紧牙,不能让自己哭出来,一眼眶的泪盛不住,两道直直落下,颤着唇开口,几乎没有声音发出来,“何公子,我确实是王爷的人了,这你也不介意吗?”
何昱深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望着她颤着手,流着泪,仍是狠绝地捅过来的这把无形的刀。他摇了摇头,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她,肩膀松了下来,双手揾在脸上。
沈嫣伸手轻轻搭着林潋,林潋立刻把脸压在她肩上,和着泪,和着说不出的歉意,和着她所有的罪与孽,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沈嫣肩上。
沈嫣双手一环,抱着她,自己睁大眼睛,任泪水安静流下。
这日的楠榭,第一次显得这么大,空旷而安静,偶尔一两声轻轻的抽泣被无限放大,一声声地撞击着人的神经。当前门被叩响那一刻,重重的敲门声如同一阵惊雷,吓得众人全都震了震。青玉的声音在外面大叫,“快开门!沈小姐,潋潋,出事了!”
小青连忙擦了把脸,一开门,青玉飞快冲进来,对着王爷礼都不行,“林渊被押进刑部大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