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知道刑部牢房原来设得这么远,都快赶上去国寺的路程了。衙门背靠城郊的山丘,四面石砌高墙,插翅的鸟都飞不过。正是近午时分,铁门大开,守门的看了眼面前的三个女子:眼前的这一个生得颇高,长眼直鼻,绿矾色披风,脑后一个简单的发髻,插支沉木玉兰簪子。她身后跟的两个女子,一个矮小些,干练的富贵侍女模样,一个穿着牡丹暗纹烟红大斗篷,头低低的,分明不想叫人认得她。
贵脚踏贱地,一看就知道是来看谁的。
“这位小姐,来探视林家的?”门卫问。
“是,我是她二妹妹,劳烦这位大哥行个方便。”
门卫为难道,“哎哟,这可难办了,林家的是陛下亲自下令关进来的,命我们好好严加看管,虽然没说不能探视吧,可这…”
林潋一步往前,在披风下一瞬便塞了个小荷包过去,自己退后一步福了福身,“大哥在这里当差,火眼金睛,什么人神鬼怪没见过?一眼就看得出是忠是奸。我这样的小女子,进去除了哭一场,能成什么事?我姐姐进去了,这几日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求求大哥通个行,我和姐姐说两句话,好放放心。”端得个柔顺可怜的样子,长眼睛一压,明知是做戏的,也看得门卫面上一软。
当然,更让人心软的是,那小荷包还真挺坠手。牢狱里一层层关卡,他守的不过是外狱的门,从来收的都是最小份的,哪里得过这等待遇。门卫顿时眉开眼笑,给她们指了路,说林渊在内狱的天字牢房。这几个小女子,最终进不进的去,那就不由他管了。
天字牢房,那是关皇家重犯的地方…林渊审都还没审,怎么就关到了那里?青玉扶着身边的斗篷女子,愁眉紧锁。斗篷女子听见天字牢房,也是手上一僵,紧紧握住了她。
三人进得内狱,这里的狱卒却不如外狱的好说话。然而林老板的小荷包确实不小,一收下唇便弯起来了,被林潋好声好气地哄了两句,还是没通行,笑道,“妹妹?林大小姐这么多妹妹的吗?”
之前来了一个天仙似的,可惜是四皇子妃;旁边跟着一个清秀可人的,可惜一身戾气,跟个杀手一样,完全近不得身;这日又来了一个妹妹,也没说自己是什么个身份,看着乖乖的,也许是哪里的远房姐妹、没见过大场面的闺阁小姐?那可不能浪费了……“林大小姐好福气呀,这妹妹一个个的都长得…啧啧~”竟一手搭到了林潋手上。
林潋一僵,还没说什么,一直沉默的斗篷女子扯过林潋就往自己身后带,上前一步,把盖帽一掀,精致的脸托住分明的五官,寒潭似的一双眼睛盯住狱卒,“我是贾王爷府上的王妃,你们刑部尚书在吗?”
刑部尚书当然不亲自坐镇城郊的牢房,然而狱长马上来了,哈着腰送沈嫣一行人进去。扭头怒瞪了守门的狱卒一眼,狱卒立刻把刚收下的大荷包诚惶诚恐地递到桌上,抹了抹平,讨好地望着狱长。
狱长心下暗骂,是说你这死小子受贿吗?是说你眼瞎!六王爷的妻妾都敢碰,回头被剁手可别连累我!
几人快步走着,听狱长报告他们牢房是如何如何善待林渊,好吃好喝供着,就差没给她塞个侍女进来照顾她了。进来几天,保准一两肉都没瘦的!沈嫣木着一张脸听着,抽出自己的丝绢手帕子,扯过林潋刚才被摸的手一顿擦,完了帕子捏成一团,递在狱长面前。狱长连忙双手托着,接住了,“王、王妃?”
沈嫣道,“赏刚才那守门的,我们二夫人说的,他尽忠职守。”
狱长心下不忍,堆起一脸笑来,“看王妃说的,都是他份内事!我一时眼错不见,不然哪里有他接待王妃和二夫人的福气!王妃既看得起他,我私下再赏他十大板,保准他开红见喜,日后更加恭谨敬上。可好啊?”
林潋瞄了沈嫣一眼,沈嫣睫毛微动了动,似是有些不忍,然而声音还是冷着,“辛苦狱长大人看顾牢房,事无大小都要你来打点,如何照管得过来。还需手下们都齐心协力,圣上才能放心。狱长且去吧,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
狱长心下一定,这六王妃还算好说话,总算救下那死小子一条狗命。
狱长大大地行了礼,再三给她们指了路,便出去安排了,留下三人在幽暗阴沉的长廊上,也不怕她们乱闯。这里面空荡荡的,犯人、狱卒皆不见,寻常人,哪里能进得内狱来。
走廊两旁烛火微光,成排石砖砌成的窄小房间,每一间都幽森阴暗,只在极高的角落挖一个小小的透气口,偶尔还能听见水滴的声响。哪来的水…沈嫣越走越觉得周身寒意。
林潋拉起沈嫣的手搓搓,“冷了?”沈嫣摇摇头,林潋喋喋地念道,“不是说了不报你身份的吗?无端地拉了小贾出来和泽王搞对立,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那些小人,得罪他们,回头还不知怎么弄长姐,你看这里,这么潮湿阴寒的地方……”
青玉插嘴道,“那倒不尽然,你也说那些是小人,最是欺软怕硬的。要是来看林渊的一派都是你这样的好性子,让他们以为林渊也是个软柿子。对着你一个无罪的贵女都敢这样,林渊直接被关在里面,他们不更无法无天?让他们知道林渊背后的人有仇必报,说不定还有些忌惮。”
沈嫣摸摸林潋的手,“我刚才是擦给那狱长看的,弄疼你了?”
林潋摇头,“没有,只是怕你真生气,也怕连累小贾。”
沈嫣沉默,自从那日被明宇发现了,潋潋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谨小慎微。仿佛一下回到从前在林府的小庶女,知道什么都不由自己掌控,干脆缩在一个安全的壳里,不挣扎了。也许她现在比从前更甚,从前是从未得过自由,现在她已自由过,被宠爱过,然而一朝却发现,原来还是什么都不由自己掌控。
其实明宇跟泽王对不对立,根本不在她们来不来看望林渊一事上。沈嫣能想明白,林潋怎么会想不通,不过是船头怕鬼,船尾怕贼,一点险都不敢冒罢了。
几人安静着,一直走到长廊尽头,远远看见三个带刀的狱卒,正围在一张小木桌前打牌。见她们来了,倒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其中一个站起来转身去后面开了锁,没再多做为难,就放她们进去了。
这间牢室比前面看到的所有牢室大了不少,窗户蒙着窗纱,虽是脏旧了,总比直接开个洞的通风口好。地上铺着干草,墙身虽粗糙不堪,总算是干燥的。靠里一张窄窄的榻,上面垫着旧毯子,一张粗布被褥乱糟糟地堆在一旁。看来青玉没骗沈嫣她们,林夫人确实来帮林渊打点过,用不着她们操心。
林渊穿着素色粗布衣,身上还算干净,甚至披了件旧披风,布条随便绑着长发,正和一位年轻公子在桌上拿粗笔素纸写着什么。旁边几盘动过的鱼肉排骨,看来是客人带进来给她开荤的。林渊一抬头,笑道,“我就说她们今天要来吧?”
她面前的公子回过头来,站起身对沈嫣拱手行了礼,沈嫣三人一起福身。
“阿嫣。”然后他望着林潋和青玉中间的缝隙点了点头。
“小何。”沈嫣叫。林潋望着何昱深的下巴,礼貌地笑了笑。
林渊审视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探过身去把榻上的被子一拉而下,铺在地上,“坐,青玉,来。”
青玉啧了一声,“你的被子!”
“害!我不怕冷,不盖都行,坐吧。”
沈嫣皱着眉看了青玉一眼,青玉果断把被子捡起来,拍了又拍,扬起一阵阵灰尘。沈嫣立刻咳了两声,林潋下意识就拿自己披风去围着她,把她整张脸捂到自己身上,“哎呀,青玉!”
青玉捂着口鼻笑了,一眼扫到林潋身后的何昱深,脸上略僵了僵。林潋看见她脸色,顿时手上也一僵。
沈嫣已经从她怀里出来了,整好衣服,皱着眉问林渊,“你在这里怎么样?”伸手拉林潋席地而坐。
林渊还在观察着林潋和何昱深,耸耸肩,“如你所见,还不赖。雯雯和媞娜都来过,跟我说了点情况,宫里抓了予熹,封了缘系院。我就等你们来,再详细跟我说说。”雯雯受身份所限,能知道的信息不多。媞娜没被那作妖的四皇子激得吐血病倒就算好了,也不能指望她。
媞娜都能顶着四皇子来看林渊,倒是林汐没来过,沈嫣帮着解释,“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告诉你,汐汐出不来,泽王不许她出府。但她没事的,就是被困在里面了。”
何昱深沉吟道,“泽王妃那里,泽王自然不愿她出来,但看着她院子的人,听说是皇后派去的。”
林渊问,“小何怎么知道泽王府里面的事?”
何昱深坦然道,“玉和公主在宫里,有些消息。她对林大小姐的事很是自责,说毕竟是她的未来师母。”
林渊噗地一笑,“这孩子。”
提及何林两府的婚事,沈嫣三人都笑不出来。沈嫣面上平静,问何昱深,“小何怎么得空来?不用处理公务?”
“我自请停职了,等事情过去再说。”
林潋没说话,也没看他,但面上难掩愧色。林渊倒是坦然,刚才何昱深一到,她愧疚的话已说得很多了,此刻只客观道,“停职也好,不然你做与不做什么都让人诟病,更是麻烦。”她这样平静,仿佛何昱深受林家牵累是理所当然的,林潋倒是对何昱深更不好意思了些。
林渊又道,“你们不用先哭丧着个脸,我和小何聊过了。现在我身上最重的一重罪,是软禁友国贵女,可予熹这边其实很好解。他们不听予熹为我申辩,缘系院里还有那么多予熹父母给我的信件,至少证明她父母是知情的。当然,那些信里都是说我会为予熹找人家,结果我没找,算是我心怀鬼胎,有意拖延。但那也不过是个人品格有失,至少不成罪。一旦洗掉了我的软禁罪,予熹就不用被‘保护’了。先救了她出宫,其余再说。”
林潋不禁笑了,“长姐人都在这里了,倒是先想着救予熹。”沈嫣微微一弯唇,青玉没好气,“你第一日认识你长姐?”
林渊摇头,“倒不全是为了儿女情长,予熹在宫里,比我在这里糟。我在这里,他们要查要搜、要找人证物证、要提审、要向陛下汇报,走多少流程才能定我一桩罪?予熹呢?现有我和她父母的信件为证,说明予熹来大盛是为了找人家的。皇后为了安抚北月,立马在皇子里给她找个夫婿,算不算最好的补偿?陛下写一道赐婚圣旨需要多久?圣旨一下,这事便成板上钉钉,谁都救不回来了。”
沈嫣和林潋对看一眼,都不禁忧心。做妾算不上是恩宠,给予熹赐婚,必是正妃,但皇子里还有谁可嫁?大皇子已经和佛结缘了;泽王妃是林府的,和予熹“有仇”;六王妃是为了安抚先太傅在天之灵,予熹塞不进去。那左不过就是四五皇子,可能还是四皇子机会更大一些,姐妹共侍一夫,效法娥皇女英,是为一桩佳话;还可以跟北月说是为了给媞娜撑腰,让予熹当个平妻,照应她姐姐。
一个媞娜都还没救出来,要是还搭进去一个予熹,林渊恐怕真要造反,去刺杀四皇子了。
林潋眼睛往外一扫,见狱卒们又远远地打牌去了,没有要偷听的意思,但还是小心地压低了声音,“问题是现在怎么拿出那些信件呢?缘系院被封了,我就怕刑部搜到信件,却不肯拿出来。拿出来就等于打了四皇子脸,说他污蔑重臣之女。”
林渊忽然笑起来,“这也不难解,我让雯雯去偷了。”
何昱深瞥了她一眼,闭嘴不语。六王府几人一起啊了一声,林渊笑着指指林潋,“要是雯雯找你要什么翻墙走璧,打人撬锁的工具,你要做给她啊,你长姐等着救命用的。”
林潋连忙又往外看了眼,扭头回来急道,“就叫雯雯去偷?那要是她也被抓了呢?”
“进来陪我咯。”
“啧!她也进来了,谁还能拿信件啊?那些信件不是关键嘛!”林潋气得挪了挪。沈嫣拍拍她,叫她坐好。
何昱深忍不住开口道,“潋…你别急,让雯雯偷信是开玩笑的。”
林渊插嘴,“我是开玩笑,奈何她听进心里去了呢?那傻子,一定会去的,就看媞娜拦不拦得住吧。”
何昱深摇摇头,“其实真不用偷,我爹会从旁施压的。丞相管百官,虽然平常不会直接插手刑部案件,但这是他未来儿媳的大案,他问一句也是应当的。他只要透个口风,说改日来查卷宗看证物,尚书大人不敢乱来的。”
沈嫣道,“那实在偏劳何大人了,何府无端卷入,还这样出力…”
何昱深安抚道,“就算不为我,我爹也拗不过我母亲。渊姐的忙,他不帮?府门都不用进了。”
几人都笑了,但林潋的笑意很快便淡了下去,知道他是故意淡化自己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不叫她们更加歉疚。何昱深余光里见着林潋的笑容散了,自己撑起的一点笑意便也轻易暗了下去。
林渊又默默扫了几人一眼,阿嫣看来还好,倒是小何和潋潋…怎么回事?也不像吵架,闹什么?
青玉沉吟一下,问,“予熹小姐那边的软禁罪有头绪了,现在便只剩了烧寺伤人和谋害皇嗣的罪名,这两案怎么办?”
何昱深说,“烧寺伤人都不算死局,多多的赔钱,原告肯和解就是了。只是皇嗣这一宗…”他下意识地手往桌上想拿点什么,才发现自己进来坐到现在,一杯茶都没有。
林渊连忙伸手去拿两个茶杯,拉过沈嫣的衣角逐个擦了擦,众人都不禁失笑。沈嫣打她,“你好歹问我拿个帕子!”才想起她的一幅帕子留在那狱长手里了,顿时安静下来。
林渊没管她,倒了一杯给何昱深,又倒一杯摆沈嫣面前,“潋潋和阿嫣一杯吧,没杯子了。青玉用我的!”说着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了,给青玉递过去。
何昱深看着沈嫣和林潋面前那杯茶,不解地想,难道渊姐也知道她们的事?那她怎么不劝劝?渊姐自己和予熹那样,虽然已没有立场去训诫林潋什么,但她自己走上了这条路,更该知道艰难。她一个集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尉嫡长女都难走的路,难道愿意看自己妹妹重蹈覆辙?
林潋把茶拿起来自己先抿了一口,冷的白开水,一股铁锈味。沈嫣见她握着杯子,不太想给自己的样子,也便知道定是茶不好了,控制着表情不要难过,还是忍不住瞄了眼林渊桌上的茶壶,暗暗叹了口气,让林潋放下杯子。
青玉倒是一口干了,没管几个人的眉来眼去,只顾埋头讨论案情,“那送子真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审的,前后改了好几次口供。先是说他不知道泽王府颜氏的事;再审,说是你指使的他去害颜氏,你想杀他灭口,所以才烧了道观……”
青玉还没说完,林渊失笑道,“这就牛头不对马嘴了,我烧他道观,当时是…呃,什么时候来着?”
青玉今日来,见林渊还是那么轻松,仿佛不太上心的样子,恨铁不成钢,一时火上心头,“是他指控你烧了,不是你真烧了!”林渊抿嘴一笑,青玉又忿忿地说,“四月初的时候。”
“对,四月初,”林渊指了指青玉,笑道,“谁都没你好记性。”
林潋在一旁看着,心想青玉哪里是好记性。长姐一出事,青玉忙了几天几夜,收情报,整理资料。王府的事不管了,全盘丢给阿嫣。生意也不准林潋和小青忙了,两人整日去听她指挥,帮着整理收回来的信息。别说青玉,现在连小青都数得出林渊这案所有前因后果的脉络了。
林渊笑道,“四月初,当时颜氏的胎才多大,我就已经杀人灭口了?我怎么确保一定能害人成功,怎么不留着他,确定颜氏一定会死,再去杀他呢?”
青玉摇头道,“依我看,就是那真人受不住刑,刑部问什么他认什么,只是他心里恨着你,所以拉你下水顶罪。供了你做主谋,他就不过是从犯了。”青玉喷了口气,似是有点烦燥,林渊刚想开口安慰她,青玉又道,“你别急着反驳,还有更离奇的。过了一天,那口供忽然又增了不少,说虽是你指使,但泽王妃不知情。是你让他偷偷通过汐小姐那房,运了很多对胎儿有害的东西进去王府,绕过她去害的颜氏。”
林渊大开眼界,“一个证人,来回审这么多次?”
何昱深道,“如果是证人自己要求加口供,是可以的。”
林渊无奈摇头,“这口供,亏他想得出!我要害的是颜氏,又不是害汐汐,为什么要瞒她?好,就算我瞒她,东西进去泽王府总要通过她吧?借了她的手杀人,到头来还要蒙着她在鼓里,不让她有丝毫准备?我这个做姐姐的,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就这证词,刑部尚书能写到卷宗里递给陛下看?”
青玉拧着眉,“你可别这样轻松,万一真递上去了,陛下真信了,这可是谋害皇嗣的罪名。就算让你洗掉软禁罪,单就‘谋害皇嗣’这一条就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