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忽然浮现了许多模糊的记忆。而最先浮现的是一片黑暗,我在那片黑暗之中听到了悲戚的哭声。
那哭声着实耳熟,在我午夜梦回时听到过,在我进入这幻境时也听到过。不过直到此时,那模糊过往浮现,仿佛身在一片温暖的暖洋里,我才终于记起,这哭声从何而来。
那是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妈妈的哭声。
当我回想起这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身处在一片黑水之中,身体在不断下落。
水泡浮起,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但同时脑海中浮现的过往渐渐清晰起来。全身被水裹着,如同回到了子宫里。
这个瞬间,我似乎与过去的我重叠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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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生而知之者,然而在阿托利斯还没有叫作阿托利斯,也没有唤作早已记不得的名字的时候,他那弱小浅薄的意识便已经存在。
身体被温暖的羊水所包裹住,那时他如同浅睡但困倦的人一般,外界的声音听入耳中只是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
但很快,他便从那种朦胧的状态中清醒。
不知何时起,刺耳的哭声时常响起。
最初只是觉得有些刺耳,而没过多久,便感觉到了痛苦,日夜被声音骚扰的痛苦,被那声音中的悲戚所感染。
未出生便已经知道了生的苦。
事实上,那时仍不知事的他曾下意识地抓住了脐带,试图用脐带勒住自己,自然这失败了。
下意识排斥诞生的他在真正出生的那一刻哭得格外大声,就连见多识广的护士也感到诧异。
他就像是水做的一般,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大哭,哭得声音都哑了也没有停下。
直到哭得累得睡着了,才得以停歇片刻。
等再睁开眼时,眼前出现的便是另一张面孔,紧接着便是在黑暗之中日夜听到的哭声再次响起。
他也跟着一同哭了起来。
哪怕已经出生,哭声带给我的痛苦仍是未减半点。
幼稚园开学的第一天,所有的孩子都在放声大哭着,而他则是脸色苍白的沉默站着,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被哭闹声搞得头疼的老师瞧见他安静,眼睛一亮,正打算上前夸奖他,却只见他身体晃了,直直倒下去,被妈妈接住。
幼时的他因为无法忍受哭喊声而昏迷,在医院醒来时也呕吐着,吐到胃部灼烧也依旧反胃。只是那时他的身体恰好不适,医生便也只是当作因为他初到陌生环境而加重了病症。
不过现在想来,像他这样在子宫里便有清楚意识的例子本就稀少,更别提他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医生无法第一次就看出也是正常的。
而在那次昏倒后,他过了许久才回到校园,那时年幼的孩子们早已经适应幼稚园,乐不思蜀。
而不知是否是那次昏迷的原因,自那开始,妈妈便对他管教更严了,无论去哪都要报备一声,哪怕是上学回来得稍晚了些,也定要好好询问一番才作罢。
如今想来,那行为让人难以喘气,只是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诞生于世这件事本就是莫大的痛楚,是以,当时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
如果当时这样对着妈妈说,那个心灵脆弱的女人必然会陷入痛苦之中,他报复性地想着,却也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
当时的他困于痛苦之中而无心分神,也根本不会去想“为什么”,而此刻的他深知痛苦所以更加不会说。
等到大一些,知事更多时,他对哭喊声的耐性更好了,哪怕再听到也不会晕过去。
是以在马上要进入小学的当口,妈妈见着他日益转好,便给他报了许多补习班,数量颇多,而他却是来者不拒,报了多少补习班,便上了多少,无一缺席。
现在只觉得那时的他太过愚蠢,因为那数量繁多的补习班也是家里经济负担大的一大原因,且那些课程繁多得让他频繁流鼻血,不过当时他只是悄声回到房间捂着鼻子,所幸这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即使没能感觉到经济压力,但身体已经开始不适的他硬着头皮也去上补习班的原因,充其量只是想要得到妈妈一句“好孩子”的夸奖而已。
那时的他在班级中就是一个外来者,他的沉默格格不入,是以孩子们对他排斥,老师因他的安静不胡闹也忽视了他。
更别提他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一双金色的眼,是故,商人小贩也隐隐对他排斥。
所以,在他的眼中,那时整个世界只分为妈妈和其他人,因而对妈妈的夸奖更加在意。
所以在母子二人关系疏远时,不被老师同学关注也不再被妈妈关注的他,才会拼命从书里学习如何当一个好孩子,笨拙用书里所说的方式为人处世。
只是现在想来,那一切都蠢得惹人发笑。
他与妈妈疏远的原因根本不是他并非一个“好孩子”,而是最为根本的、难以解决的经济原因。
何况,那日妈妈突如的怒火只是让他感到惶恐无措,却也不至于那般疏远,真正让他心如死灰的是在那之后的不久,他感染风寒,发了高烧,咳嗽不止。
回家颇晚的妈妈瞧见他坐在沙发上,闷闷咳嗽了几声,却并不在意,说了他几句,便回房休息去了。
疲惫的身影,有些无力的手,现在的他自然是知道他的妈妈已经累极了,可对当时的他而言,只是觉得,妈妈不会再同从前一般对他,他被妈妈抛弃了。
所以他与妈妈愈发疏远,最终,他走向了这个妈妈依旧有些排斥的国度,那些曾学过的华夏的言语也不再向她说起。
同住一个屋檐下,二者却形容陌路。
家中寒酸,在他力气稍大能够搬动一些物品时,便一家一家敲门过去,毛遂自荐,无论是做什么,只要是能够一些钱就可以。
最开始困难颇多,一开始因为他的年龄,而后因为他的头发。
后来是帮助了孤寡的老人,让他们帮忙签个名字,证明自己的可靠,由此才开始了漫漫打工路。
再大一些的时候,连续工作多日的妈妈回到家中,看着他,神情茫然。这是这么些年来,她头一次这样仔仔细细看着他。
他虽不得其解,但也默默回视着,却只听到她一声惊恐疑惑:“你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数年了,女人再次好好对着他开口却是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