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约她去新开的咖啡馆喝下午茶,轻声细语地解释Cappuccino在意大利语里的含义,在梧桐树下给她读华兹华斯诗集,还亲手为她戴上从日本带回来的珍珠耳环。
没有人能够抵挡住这样的攻势。何况是偷偷在枕头底下藏着亦舒与琼瑶的杭艳玲。
只用了短短一周时间,杭艳玲就彻底为他而沦陷。她以为这是梦想照进现实的时刻,在光十色的花花世界里,她也终于拿到了试镜女主角的号码牌。
“嗯……”
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岳一宛表示自己甘拜下风。
“你爸这个人,还挺爱演的。”他实话实说道,“哎不过,九十年代初……开的是瓶什么香槟啊?快快说来,让我好好批判一下!”
掰下半块水果挞,杭帆手起刀落,快狠准地将之塞进此人嘴里。
“他不是我爸。”
杭总监冷声宣布:“而且我也不在乎那是瓶什么香槟——最好永远都别让我知道!”
幻梦的泡沫是从同居开始渐渐破碎的。
她搬进他在当地的家里——她父母不同意这桩“自由恋爱”的事体,母亲大骂她不要脸,父亲抄起锅铲就往她身上抽。但杭艳玲一点也不退缩,她偷偷收拾了自己几件衣服和身份证,半夜三更从窗户里翻了出去——四室两厅,窗明几净,崭新又敞亮,是她想象中完美的“家”的样子。
那一天,她是真的以为,自己从此就会过上童话里公主那样的生活。再不用听父母吵架,再不用管柴米油盐,她只需要往红茶里放入一块方糖,心爱的人就会为她斩断一切刺手的荆棘。
但他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是开口抱怨她怎么还没有把饭做好,并毫不客气地指使她去为自己刷鞋。
「我不想继续在厂里上班了。」她的厨房里忙忙碌碌,说起话来依然是甜津津的口吻:「你不是说,我长得很像香港的那个女演员吗?你觉得我去演戏怎么样?你多厉害呀,也帮我找找人,让我去试一试嘛!」
商人在餐桌边看报纸,闻言只是哈哈一笑,「你?演戏?」他笑着翻过一页,「你懂什么叫演戏吗?」
「我不会,但我可以学啊!」杭艳玲端出一盘菜,「怎么啦,你女朋友要是成了大明星,你难道还要吃醋呀?」
一年过去了。他不让她从工厂辞职。
两年过去了。他说女演员都是从十几岁做起的,她已经不合适了。
四年过去了。她想要和他结婚,他说再等等。
六年过去了。杭帆过了一周岁的生日。
“长到八岁,我才知道原来妈妈不是他的合法配偶。”
杭帆苦笑,“哪个小孩能想得到呢?别人的爸妈是恩爱夫妻,而自己的爸妈却是别人口中所谓‘轧姘头’的‘狗男女’。”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时不时就给她一点零花钱。每次一两百块,最多不超过三百。”
三百块,在当时是公务员一个月的薪水。
可年轻的杭艳玲从未想过,对于一个坐拥千万身家的商人而言,三张百元大钞与三个钢镚或许也并没有很大区别。
“我出生之后,物价涨得很快,但他给妈妈的‘零花钱’并没有变多,甚至于几个月才想起来给一次。”
五岁那年,杭帆因为肺炎住院治疗,而他们家的大公寓也已经有两个月没交租了,光靠杭艳玲自己在厂里的那点工资根本周转不开。
商人身在外地,她打电话过去找他要钱,却被大骂了一顿,说这一切都怪她既不会持家也不会带孩子。
等到杭帆病愈出院,她才发现这个男人原来早有发妻,俩人间不仅有一个比杭帆略微年长的儿子,还有过一个在襁褓中就莫名夭折的女儿。
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玫瑰花凋谢枯萎,水晶鞋变廉价凉拖,连耳环都是珠光漆涂上塑料外壳。
世事一场大梦,原来从头是空。
“我知道,”杭帆说,“我妈妈自以为浪漫的‘爱情’生涯,一定也对另一位女士造成了深深的伤害。”
“可她是我的妈妈。我没有办法去指责她……况且,在我眼里,被人欺骗与利用的她,分明也是受害者,本也同样应该得到旁人的怜悯,不是吗?”
下意识地,杭帆用食指与中指交替敲击着桌面。
很多年之前,在杭艳玲跪下来求那个男人不要离开之后的某一天,他矮身藏在窗户下面,听楼道外的邻居们用讲述禁忌艳情故事般的兴奋语气互相转述着那天的情形时,八岁的杭帆也无意识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痛苦地,焦虑地,刻板地,年幼的杭帆用自己指头敲击着面前的那堵墙。
他不想听见这些。他的身体试图通过一些机械的动作来转移大脑的注意力。
可他却没法堵住自己的耳朵。就像动脉破裂的伤患,无法自行堵住那血涌如注的伤口一样。
而那些人越说越离谱,措辞也愈发出格下流,从桃色新闻一路演变成下三路的黄色段子。
年幼的杭帆感觉到胸口有火焰在烧。饱胀的痛苦令他像是一个失控的热气球,随时随地都能炸裂成千万个破片。
他想逃走,想躲回自己的家里去。一抬头,却看见杭艳玲正站在厨房里流泪。
站在曾无数次为“丈夫”和儿子做饭的灶台前,污秽言语像绕着腐肉飞舞苍蝇般,洋洋自得地从窗外飞涌而入。她无声地颤抖着,在这一记记如耳光般响亮的羞辱声里,眼泪像漏水的闸门一样汹涌地滚落下来。
八岁的杭帆夺门而出。
如同一头受伤后又被激怒的凶猛野兽,他狠狠撞上了正满嘴脏字的大爷。
大爷说得起兴,冷不防被这小子突然推搡在地,还不及痛骂出声,就已嗷得一声惨叫起来。
死死地咬住了这人的胳膊,杭帆双目赤红,拳打脚踢着要上前拉拦的大人们拼命。
「我让你们说我妈妈——我让你们说我妈妈的坏话!」
“所以,我明白你的感受。”
伸出手去,杭帆拍了拍岳一宛的胳膊,“我完全能够理解。”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隔空描摹过一个形状熟悉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