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一时静默,半响,司马兴男凄凄一笑,紧绷的身体蓦地向后靠在车厢上,讥讽道:“听说温......峤打算进京援助,可舅舅回绝了,还不许他不越雷池一步,然后宣城内史桓彝,也就是你父亲,战死宣城,光禄大夫卞壸,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战死后,他的夫人抱着他们的尸体失声痛哭,丹阳尹羊曼守云龙门最终城门失守战死,黄门侍郎周导,庐江太守陶詹全部都在战斗中牺牲了,最后舅舅们丢盔卸甲溜溜地丢下我们所有人......逃跑了。”
桓温一句话都没有说。
司马兴男转过头,幽深的目色注视前方:“桓温,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面上平静,与那日练武场的疯癫不同,原来那并不是桓温的一场梦。
“原来这才是你要和离的缘由,”他顿了顿,竟然笑起来赞赏道:“原来夫人才是演技最好的人。”
庾家想用他和司马兴男的姻缘捆绑住他,司马兴男顺水推舟嫁给他让庾家牵制琅琊王家,为皇帝夺回权利争取时间,如今王导病逝,庾家顺势而上坐收渔翁之利,司马兴男从中作梗只为破了桓温与庾家的联合。
当初联合是用一纸婚约,如今司马兴男只要坚持与桓温和离,自然不攻而破,所以她从来都不是因为什么他带回府内的女人,可她偏偏让所有人都认为是儿女情长,真是好手段!
桓温呢?
他并非当局者迷,从司马兴男答应嫁给他时就心存疑虑,司马兴男性子热烈刚强,且她早已芳心暗许温峤,恐怕是连正眼都不愿看他一眼,更何况愿意遵循国舅之命下嫁他,甚至当他带其他的女人回府时会闹到和离。
他们成亲是庾家一手促成,所有人都认为司马兴男是庾家的棋子,虽然他隐约察觉到司马兴男反常的情绪,对他热情时如一把火,冷淡时如一把刀,他以为司马兴男是忘不了温峤,原来他真的从未看懂司马兴男,原来司马兴男的目标是琅琊王家,也是颍川庾家。
所以这才是所谓的真相。
“夫人,什么庾家王家,与我们桓家有什么关系,”桓温忽抬起手倾身靠过去,车厢并不宽敞,两人本就并肩而坐,将司马兴男禁锢在车厢和他的胸膛之间,指尖的凉意从她的颈脖滑过:“不知桓豁除了告诉夫人桓家不许浪费粮食的家规,还有没有告诉夫人其他的家规,比如尽忠朝廷。”
司马兴男的呼吸一窒。
桓温轻扫她一眼,坐回原来的位子上,漫不经心继续道:“夫人,你不必担心,我桓温中的温字当初可是温峤所赐,夫人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温峤的眼睛吧。”
桓温出生还不到一岁的时,温峤见了称赞这个孩子有奇特不凡的骨骼相貌,是一个英才出众的人物,桓彝因为温峤对这个孩子的赞赏,所以就给他取名叫 “温”,以后每当有人唤他,他都会想起温峤,大晋的救世主。
司马兴男一瞬间仿佛被定了身,缓缓侧过脸,然后对上桓温的目光,目光幽暗,若有所思,似乎有什么从他深黑的眼底一闪而过,消失了。
她笑了,微微仰着下巴,冷静又孤傲:“桓温,我自然信得过温峤,所以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一提到温峤,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护着她和皇上,他那么厉害,一定会掣肘王导的势力,他那么仁厚,一定不会让她嫁给不爱的人,他那么温润,一定不会让她满眼的算计.....可是他死了,死了啊。
那时苏峻之乱平定,温峤返回时来到牛渚矶,这里的水极深,深到无法测量,世人都说水下有很多怪异的东西,于是他点燃犀牛角去照向水下,不一会儿,就看到水中的各种生物纷纷涌到火光照耀之处,形状千奇百怪,回去后不到十天就去世了。
思及此,司马兴男忽然心头发酸忍不住流泪,眼角沁出湿意,眼泪越涌越多。
桓温手指抬起又放下,最后挑开了车帘。
马车还是哒哒哒,不急不慢,桓温的思绪越来越远。
桓温第一次见到司马兴男,他十四岁。
父亲桓彝已经好久没有回家,桓温自从在赌坊输的一无所有被关在家中,在家中守规蹈矩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再赌一局的念头,从席上坐起来,细微的声响惊醒了一旁打瞌睡的侍从,忙上前来侍奉,淡淡扫了他一眼,随意道:“我们溜出去吧?”
一炷香后,桓温站在一间小小的赌坊门前,不经意扫过不远处华丽的马车,不禁眉头微微一皱,踏入赌坊的门槛一脚后,他不禁眉头重重一跳,糟了,真是冤家路窄,遇到冤家了!
一锦衣少年挤在赌桌前的人群中,钱袋子挂在一手腕上,灵活地来回转动着,一手指着赌桌上即将打开的盖子,刺耳大声的喊着“大大大”,待盖子一打开,踌躇满志的那张脸瞬间垮成了皱巴的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