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言看不清她的脸,却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活力与灵动。
今日她好像是精灵,将美好带到他身边。
周临言见过沈晴微的许多面——
她是霄定阁最出色的杀手之一,是他遇到过的武功最好的女子;
她自称自私自利,却甘愿赌上性命也要报那知遇之恩;
她看着无坚不摧,却也会为长眠的故人潸然;
她脾气不小,不喜欢规矩约束,就像是……终有一日要翱翔到九天之上的凤凰。
她爱憎分明,虽然有时候冲动些,却又很聪明,很擅长及时止损……
还有今日,她别有用心的关怀……
曾经他觉得,她和他很像,本质都是为自己而活的人,却又都深处水火之中,有许多身不由己。他们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都擅长活在伪装的外壳中虚情假意,与命运虚与委蛇……
越接近她,他却越发觉,她与他,终归是不同的。
她的爱恨怨憎都真实,他的喜怒哀乐常常伪装。
她的面具下,依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甚至更鲜明;他的伪装后,更像是一颗冰冷的棋子。
如此截然不同。
她却可以牵动他的喜怒。
多神奇。
明知她所做的一切都另有图谋,他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贪恋那一丝丝温暖。
“你会怨我吗?”周临言小心翼翼地开口,“让你独自一人完成离澈山的任务,害你添了这么多伤。”
小船向前的速度慢了下来。
“有什么好怨的。”沈晴微继续拨动船桨,“我替殿下做事,殿下给我‘青有思’,很公平啊。至于这点小伤,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点小伤,实在算不了什么?周临言眉头微蹙:“你武功那么厉害,怎么会经常受伤呢?”
小船停了下来。
沈晴微浅浅一笑:“可我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武功的。”
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在她只习得一些皮毛的时候,在她技不如人的时候……
一滴滴的血,一道道的伤,一条条的疤痕……
许许多多个闭上眼睛就害怕再也醒不来的瞬间,不计其数的生不如死但咬牙硬扛的时刻,无数个庆幸自己还能再睁开眼睛的霎那……
和那些相比,在玺州受的伤简直无异于挠痒。
实在算不上什么。
宿弥教她武功时,常常因为她练得太狠而告诫她——不能操之过急。
她拼了命地练武,马不停蹄地执行任务,在霄定阁也占领一席之地。
奇珍异宝,名气富贵,接踵而至。江湖中,“影雪”二字也被越来越多人知道,忌惮,敬重……
可是还不够,她做这一切的初衷,本就不是为了这些。
在剩下的两年,她要孤注一掷,赌上所有。
求一个无愧于心。
沈晴微深吸一口气,咽下了夏夜微微燥热的气息,咽下了欲言又止的真话。
“殿下一定会觉得我在卖惨吧?”
周临言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无奈的苦笑。
“不会。”他直言。
因为他也是如此。
他们一开始走的路,应该颇多相似。
周临言想起,沈晴微的生母好像并不是沈家如今的夫人。他们竟然连经历都如此相似。
他的声音散在了眼前漆黑中:“以后,别让自己受伤了。”
湖中有个小亭子,两人从船上下来,坐在亭子里静静地看着夜空。
“喝一杯?”
周临言拿出两坛桂花酿——下山后路过酒肆时顺手买的。
“好啊。”沈晴微当然乐意:这可是一个套话的好机会。
夜已深,夏的燥热似乎隐隐褪去。微风拂面,像是夏夜的呢喃。让人情不自禁,沉溺在这似真似幻的人间。
周临言看着沈晴微喝酒时的笑意,开口问道:“你平日经常喝酒?”
沈晴微一边看着月亮,又喝了一口,不紧不慢道:“偶尔吧,有空的时候会小酌几杯,高兴的时候也会喝几口,难过的时候也喝。”
那就是常常饮酒了。
与她不同,周临言很少喝酒,一旦醉了,他的情绪会被无限放大。涌上脑海的回忆会让他时而觉得窒息般的痛苦。
有人说醉了就不会忧愁。这对他并不适用。他醉了,就会被难以抽离的阵痛淹没。
在沈晴微回来之前,他喝过几口酒,但实在算不上多。他酒量很好,很清醒。
周临言看着沈晴微微微红的脸,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
“嘘。”沈晴微做出一个闭嘴的动作,压低声音说,“我可没说过我喜欢喝酒。”
雨汀不喜欢她喝酒,常常劝解她;所以她只能偷偷小酌几杯。
沈晴微的眼神看向远方。群山在黑夜中肃穆。
“因为——醉了以后,日思夜想的人会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即使被迫陷在回忆里,在喜和悲之间纠缠,但——至少,我不会忘记。”
无论是悔恨,还是悲哀,虽然煎熬,但也能鞭策她,警醒她。
如果她忘记了那些,才是最大的可悲。
“既然是悲,为什么要记住?”周临言垂眸,淡淡地说道。
既是问她,也是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