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尚未到开宴的时辰,楼里只有准备酒水菜肴的小厮和歌舞女。
琅玉小姐掀开围帽,瞧了瞧自己曾经呆过数年的三楼雅座,看到最正中一间房屋门紧闭,问:“东家,‘沁香回’是有客人吗?怎么点了灯?”
东家爷答:“是了,琅玉小姐,那件房今日已经有人订出去了。”
“做东的没到,什么客人这么不懂规矩,”琅玉小姐说:“连东家爷这样考究的都容得下,想必是大人物。”
东家爷连笑不语。
这琅玉小姐年过三十,容貌却还似十七八岁的少女,肤若凝脂面若桃花,简单几样首饰衬得她气色极好。
李清乐与琅玉对视一眼,琅玉的侍女便扶着她上二楼换舞衣。秦灏去打点下人,李清乐站在原地没有动。
东家爷缓步凑上,盯着李清乐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又走近些,低语道:“没想到此生还能有幸活着见上小侯爷一面,为了迎接小侯爷,在下特意准备了礼物,六年了,终于有机会献给您,等待会儿开了宴,小侯爷一定赏脸到二楼‘奇桉台’一观。”
李清乐没有理他。
东家爷咯咯笑了两声,“当年的事都有不得已,如今小侯爷回京,陛下器重,我也不是不识相的人,这仙乐居从今往后便是侯府的仙乐居了,我袁某这个人,也可以是侯爷你的。”
李清乐乐了,微微侧身:“好歹是叫过叔侄的,那便提前谢过东家了。”
他抬头看向“奇桉台”:“不过说起这个事,还真有一件东西想向东家讨要,不知道您愿不愿意给啊。”
东家爷喜出望外,“自然愿意!只要小侯爷开口,什么都愿意!”
说罢,李清乐离开。东家爷紧忙命人好生招待,带他上了二楼。
一个时辰后,会友宴开席,秦灏忙着四处招呼,楼中的坐席渐满。
原也没有几家真正愿意烧李家这冷灶的,来的大都是不相干的人,一楼用来凑人数,二楼是主客,为首的是牛马两家,三楼为贵宾,寥寥几个,只是为数不多的为当年李家所受不公愤愤不平的官员,这些年因为被边缘化,只有不到五人。
东家爷一番开场后,挨个介绍贵宾和主客,李清乐只是在二楼角落处露了个脸,满堂喧哗便如潮水一般退去——京城商会中排挤李家人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李清乐还没习惯这事,目光一直停留在三楼那间仍旧大门紧闭的“沁香回”三个字上,猜测这里面的人是谁。
忽然周遭安静下来,低头一看大伙儿都在盯着他看,这才反应过来,非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挡着光了,这就回避。”
他话虽这么说,人一步也没移,气氛尴尬了半晌。
正在这时,一把麒麟琵琶裂帛一声赶来救场,随着十二面湘绣屏风次第推开,琅玉小姐赤着雪足旋身而出,足踝金铃与鬓边璎珞撞得叮咚乱响,场子才瞬间又热闹了回去。
李清乐背靠在二楼朱漆栏杆旁,看楼下大堂如沸水滚珠般热闹,扫了一眼,见这听消息接帖子赴宴的人大多都是商人。
其余人除了秦灏,就只有几个儿时旧友还愿意给他个面子,这里面还有一大半是冲着琅玉小姐来的。
一舞毕。
波斯绒毯上的金酒案一排排摆得密密麻麻,浓烈的酒气和西域奇香混着醉人的女儿香直往鼻尖钻。
李清乐到三楼各房间见了礼,被牛马两家的家主拉着说起半月前水路祭的事,没接茬,逃了出来。
他在拐角处看见醉醺醺的苏义安正调戏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看模样是方才给琅玉小姐伴舞的舞女,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满脸不情不愿。
他猛将杯盏饮尽,砸了过去,“苏公子当年教我雁过拔毛的手艺,您如今倒是连麻雀崽子的绒毛儿都薅啊。”
苏义安偏身一躲,小舞女慌忙朝李清乐道了声谢,跑走了。
“臭小子,皮痒了?”苏义安没来得及抓住人,手在那小舞女的琵琶弦上划了道口子,甩了甩,“老子逛窑子那会儿你还在娘胎里……”
李清乐靠在师父对面,心想,要不得林江沅逃出来后要到仙乐居找他师父呢,这俩人简直一丘之貉。
但他思来想去:“我不记得秦灏给你发过帖子啊?你怎么来的?”
苏义安站都站不稳,不答。他既不答,自然猫有猫道,狗有狗路。
李清乐也懒得问。
他再三嘱咐今日他有正事,不要闹事,谁想抬脚刚要走,苏义安一个扑冲拉住他,脚下一翻,差点从二楼一头栽下去。李清乐拽着他条腿才没叫他坠到香色如云的歌舞台上。
他严重怀疑姓苏的是故意的。
“都老出油了,没人愿意看你。”
苏义安被他拖到栏杆边,哐当一声撞在墙角坐下,打了个嗝,“笑话,你以为就你小人家是一枝花。”
听过老人家,头一回听小人家。李清乐瞄了一眼“奇桉台”的方向,看见东家爷朝他招了招手,便蹲下来,眼神示意道:“你是一枝花,怎么也不像人家一张嘴有用啊。”
“他那一张嘴,”苏义安不屑,“这姓袁的早晚死在他这张嘴上。”
李清乐若有所思。
“你别不信,”苏义安煞有其事的样子,“自打你要回京的消息传到京城,这个裴东家整日红光满面,夜里高歌,将你弱冠前在仙乐居下的那几盘棋的棋谱翻出来,反复钻研,几次还边下边……恶心至极。”
“边下边什么?”李清乐称奇,“他不是个太监吗?”
“……你怎么知道?”
李清乐冷笑,没答。
苏义安站起来,看见对面东家爷还在挥手招呼李清乐,眼角抽了抽。
他酒顿时就醒了一大半,神色变得异常冷静,李清乐一眼就看出师父这是动了杀心了,偏那东家爷还笑呵呵没什么察觉,“小侯爷来啊!”
李清乐强按住苏义安,将他带到墙后,“刚说了不要惹事!”
苏义安冷冷看他。
李清乐拍了拍师父的肩膀,“你有这空不如上楼帮我探一探那间‘沁香回’的客人是不是沈泽月,如果真是他,姓袁的今日非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