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掺水要加钱。”
于是翻空了五个衣兜裤兜,又摸出来一个藏在夹袖中的铜板,刚把铜板拍到桌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一只莹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背拍了一两足锭的银子在桌上,颇为豪迈地说:
“她的账记我头上。”
满酒馆的人都目瞪口呆,从来没想过这种破烂的地方也会招来如此阔绰的少女,于是一个接一个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头上,连带着隔壁桌敲竹板的老头都来和周梨打听,这少女到底什么来头。
周梨摇头,说不认识。
在她十分贫瘠的人生里,上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还是跟着二姐去找春风楼的头牌。
这少女却好像不怎么把周围人的眼神当作一回事儿,只要了一小碟红皮花生,自顾自地拧开腰间带来的小银壶,一颗花生送一小口酒。
等到竹筒里的清酒打好,周梨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才听见少女坐在桌角的位置轻轻哼着一首从来没有人唱过的歌谣,歌声好像一股风沙席卷了酒馆里的每个角落,不用片刻,不知道从哪儿一溜烟地冒出来些拉木琴拍空板吹芦笙的百姓,就那么伴着一首听起来似乎很远的歌谣,唱了很久。
据说当日老板娘的酒馆破天荒地让酒旗飘了整整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小小的屋子里几盏烛火摇晃,客人们罕见地坐了一宿,簇围着一个女孩喝大酒,唱远歌。
第二日周梨才知道陈叮叮是长风门新揽来的刀手,那日不过替酒馆二楼里的差事打掩护,她带的小银壶里装的也压根不是什么酒,而是早晨才碾好的甘蔗汁。
最重要的是,陈叮叮拍在柜面上的那一两银子居然走得还是公账,长风门的三牍司当天就捧着账本去向周梨要银子,害她吃了七日的荞麦馒头。
想起这些往事,周梨又是一肚子火,捧着怀里的铜钱过去狠狠踢了陈叮叮一脚,说:
“我要吃醉仙楼的薄片烤鸭,两只。”
陈叮叮脸色顿时多云转晴,紧紧贴着周梨的腕臂,弯起两眼笑道:
“三只也没问题。”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还要再加一笼红豆糕。”
“都行都行,不过这两日你的差事比我多多了,怎么还不见你买身新衣裳?整日里攒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银子嘛,谁会嫌多?上次帮三王爷在东郊烧龙袍的时候我看上了一个三进小院,牙人说要五百两银子。我都想好了,院子里有四间正南房,二姐一间,我一间,给你也留一间。”
“还有一间呢?”
“还有一间……秘密!”
周梨捧着一怀的铜钱眯眼笑起来,她没有告诉陈叮叮,看上那个小院的原因是所有的院门屋门内外都没有台阶和门槛,这样无论是枫木榉木还是桦木的路椅行进里外,都不会受到一点儿阻拦。
“秘密?说嘛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当当!”陈叮叮撞了她一肩膀。
“不说,说出来还叫什么秘密?我都不问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才没有秘密。”
“真没有?”周梨凑到陈叮叮的眼前。
女孩额间碎发飘落两缕,在乌黑澄澈的眼睛旁边跳荡,春风拂面而过,吹起周梨耳边一丝勾发,更显得双眼湛清,像长流在山涧的溪水,阳光在里面泛起粼粼的金色。
陈叮叮避开她的眼神,踢着脚尖向前走。
说起秘密,陈叮叮还真是整个长风门里最多的一个。
比如她脖子后面有一颗小痣,所以每次要把头发编成马尾的时候都要先用铅粉厚厚地盖住它;又比如她的左眉眉线比右眉要高一毫,所以描上眉黛的时候总是要先把左边眉毛拔下来几根才好;还有什么不吃葱花香菜,不碰生鱼活虾之类的秘密,更是数不胜数。
不过这些无关大雅的事情并不是让她不敢看周梨眼睛的原因,说到底,她真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算是要和周梨说一句大声的“对不起”。
其实来福早在七日前就生了三只崽子,一黑两白,母子平安。
陈叮叮告诉周梨来福要临盆的时候窝里的三只小猫都长了绒毛。
她还记得那日晚上罕见地落了瓢泼大雨,顺着屋蓬落下的雨水打湿了门外来福的藤编小窝,垫在里头的旧褥子都湿了好大一截,来福居然也不动弹。
陈叮叮一边摇头数落:“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懒的猫。”
一边提了藤窝两处托手往屋里搬。
不大的屋子只有一张床,陈叮叮用自己刚洗好的褶裙换下来福窝里的旧褥,继续就着油灯上一盏小小的火捻磨茜草。
石榴红的草汁刚染上木斗里的小杵,屋门却被人猛地一推开,露出少年一张清俊微寒的脸。
陈叮叮吓了一跳,一边拿着白巾替陈当当擦去脸上水渍,一边解着他的衣扣让他把沾雨的斗篷赶忙脱下来:
“不是说好了今日去长风门领银子,顺便蹭一顿好饭么?怎么冒着大雨回来?”
少年人的神情在昏暗的烛火中辨识不清,只用力一抓陈叮叮的手腕,沉郁着问她是不是过两日要去拿太子的人头。
陈叮叮扭了扭自己的手腕,点点头说:
“你弄疼我了。”
陈当当却没有将手松开,抵着陈叮叮退了两步,终于在一盏小小的火烛旁露出自己满脸的焦灼,道:
“无论如何,这桩差事你都要推给别人。”
陈叮叮抬眼,从陈当当脸上见到往日里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有点儿像在他的眼睛里绷着一根细细的长弦,将断未断。
于是她讷讷地点头,也忘了抽出自己的手腕,扶住陈当当险些要瘫倒的身体,问他:
“怎么了?”
陈当当没说话。
当陈当当得知陈叮叮将这一桩烫手山芋随手丢给了周梨时,他就发誓这个秘密要永远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他永远不会告诉陈叮叮,那晚他在陈崔的门外听见了五王爷的声音,五王爷说:
“派一个弃子去,脑袋不值钱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