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姁靠近江禄,也瞧见了那几个晕染开来的墨迹。沉思片刻,目光不经意瞥过床铺头的小暖炉,豁然大悟:“我方才还奇怪,这花粉嵌入柏木之中,如何这么快便挥发使人致敏。如今想来,只怕那下毒之人费做完木渎之后,仍是不放心。”
她稍作停顿,神色严肃道:“若我没有猜错,他是写完这祈福经文后,又将柏树花粉混入树漆,在原先的字迹上又写了一遍,待其氧化变黑,再以祈福之名送给公主。如今腊月天寒,公主体弱,宫殿之中定然四处安放着暖炉。树漆遇热则化,这有毒的花粉便在殿中飘散开来。”
江禄凑近细看,果然发现经文的某些字迹的笔画末端还残留着双层的笔墨,手指轻轻一划,果然晕染开来。公主自出生后,各宫纷纷送物祝贺,如今已有数月,此物长期搁置在昭阳殿中,字迹表面含毒的树漆早已化的所剩无几了。
江禄也大悟,缓缓放下手中经文,望着义姁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你我昨日不过刚至昭阳殿,经书表面毒粉早已挥发殆尽,你不过只是碰了一下经文,为何也会感染?那殿中一直照料公主的乳母,与公主日夜相伴,却并无大碍。”
义姁无奈一笑,她也没有办法,自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体质,比别人更易生病、过敏,所以幼时没少惹宋家父母担心。但这也是她最初想要学医的缘由之一,她不愿将自己的性命交予他人之手,她更想自己救自己。
于是,她坦白道:“我向来体质特殊,较为脆弱。先前一直未曾与你提及,是因为觉得这是私事,不便于同外人讲。”
一句话完,江禄只听到“外人”二字,心中只觉热血一涌,望着义姁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可置信,心中道:她如今尽数相告于我,意思是没把我当外人?
可一番思索下,还是被那前半句话占去了心思,望着面前女子,笑谈自己体质脆弱时的乐观模样,本欲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卡在了喉咙里。他手臂一伸,将案桌上的经文尽数揽到了自己身后。
“你自己知道就好,还乱碰这些经文。”他嗫嚅着,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责怪。
义姁却浑不在意,俯身将地上的火盆搬到门外,而后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语气轻松道:“反正我都感染了,再碰也无妨,难不成还要在这红疹上再冒出红疹来?”
江禄被她这话逗笑了,却拿她没办法,便转换话题道:“如今你我已然知晓此事了,下一步该如何做?是否告诉许医令、王婕妤和皇上?”
义姁闻言,沉默半晌,沉声道:“如今你我虽有推断,可柏树与树漆终究是我臆断,皇上对我心存嫌隙,断然不会轻易信我。”
她顿了顿,又道:“不如你明日给公主送药时,再去旁敲测听一番,打听打听这些经书是何人所赠。等找到下毒之人,咱们暗中跟踪观察他一段时日,等找到实证后再上报,也稳妥些。”
“不用去问了。”江禄的语气淡然,“今日那乳娘恰好在,我便套了她几句话。这些经文,均是柳昭仪和新入宫的姜良人所写。”
义姁从未听闻过这位姜良人,想必是刚入宫还未获宠。不过听到柳昭仪的名字时,她心中惊了一下。以她对柳昭仪的印象,实在不愿将其归到下毒者之列。可嫌疑人就这二人,不是柳昭仪,便是姜良人。她未曾见过姜良人,自然不愿平白无故冤枉人家。
她沉默良久,方才道:“罢了,还是仔细探查后再做定论吧。”
江禄瞧出了义姁脸上一闪而过的沮丧,即便那情绪转瞬即逝,却也被他捕捉到了。他一直知晓宋义姁私下给柳昭仪送药,还替她开了药方。她是个良善的女子,他一直相信,她愿意帮助的女子也定然是如她一般。至少她自己一定是这么认为的。
宋义姁她自己因为此事险些被赐死,好不容易摆脱了囫囵之地,如今自己亲手拨开迷,却发现害自己的,可能是曾经帮助且信任的人。这般反复猜测、内心挣扎的滋味,并不好受,至少他曾经亲身体验过。
于是,他敛起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顺着她的话宽慰道:“也未必就是她们。说不定乳娘没说全,还有其他人送经文,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见义姁应了一声,神色稍缓,他才不再言语。只是他没告诉义姁,姜良人乃是安邑县属吏之女,出身低微,毫无权势背景,无人扶持。经书抄写这种无需耗费太多钱财的礼物,是她唯一能送得起的。而那位柳昭仪,据说皇帝曾许她长宠不衰,在她的宫殿中种满了柏树。
如今寒冬腊月,屋内都点着暖炉。余下经文再经不起热气熏烤,否则那仅剩的树漆残迹,恐怕也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义姁和江禄便在院中槐树下寻了个背风角落妥善安置,留作他日查证之用。
这寝院中向来便只住着三人。柳嘉整日随老侍医在药堂研习,除了晚上睡觉回来,平日里便只有小莲偶尔来找义姁,此外再无外人往来,倒也算个隐秘之地。
用过午膳,义姁便将药箱收理了一番,一想到几个时辰后要见到的人是萧衍,她便又往药箱中多放了几根粗壮的银针,想起那日册封礼之上的事情,便决心今日要好好“伺候”他一番。
可盘算着,现在距离申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她想起午膳前江禄所言,心中愈发按耐不住。又想着先前一直给柳昭仪送芎归胶艾汤,自前几日许医令批评了她,已经断送了有两日了,也不知她先前送过去的药材是否够用,便决心再给她送些药去。
她刚背着药箱走出房门,便撞上用完午膳的江禄回房拿药箱,他今日下午要同郑守业一同去崔府看诊。
义姁也听闻,自崔皇后受罚后,其母崔夫人受惊卧病。许怀远忙于长庆公主之事脱不开身,无暇出宫问诊崔夫人,便让郑守业同江禄一同前去。
她自知江禄走后,她便无权取走药室药材,如此便没了去合欢殿的理由,愣是磨着江禄去给她取好了药材才放他离开。又想到先前符节之事,因为后来册封礼的事情,她一直未曾有机会要得,想着江禄反正是随太医丞出宫,自然也是用不到符节了,便向他要来。
江禄倒也是好脾气,竟真的扯下腰间符节给了她,只不过作为交换,让义姁晚上陪他喝酒。义姁想起他那个三杯倒的酒量,便连连答应。
待人走后,义姁才将符节和药材都整理好,临走前看了一眼槐树下那几卷经书,深吸了一口,尽管她极度不愿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可寻着内心的声音,她还是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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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义姁拎着药材进殿门的时候,静得能听到走路时,药箱中迸发出来的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循着熟悉的路踏入入。平日里这个时候,小芝总会最先迎上来,冷着脸拿走她手里的药材。她因柳昭仪被冷落之事一直不大喜太医署的人,可却记得义姁的好,每次接过药材后,都会不厌其烦地道谢。
可今日院中却空无一人。义姁略略放缓了脚步,四下转了一圈,正疑惑之际,似有一琴音逾墙而来。虽因距离远,听不真切,但音韵清灵,令人陡生涤尘洗俗之感。
只是这琴音低沉悲切,余音绕梁间似声声呜咽。即便义姁不通音律,也能听出这并非是欢喜之作。
循着琴音,她绕过寝殿走到了殿后,脚步却登时不受控制地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