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以前还是王子的时候,就经常来这,和各路商队打交道,这一带的人都认识王上。”
“哦,那他有说过我吗?”
“有啊,他经常向我问起过你。”
耶律权突然停住脚步,问道:“你是怎么跟王上说我的?”
女人犹豫了一会,“我说,你很可怜,每次来阿拉木图,穿得都不厚,一定很冷,你家人一点都不关心你。”
“阿拉木图的孩子每次出门,父母都会仔细检查孩子穿得够不够,暖不暖,不然是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王上怎么说?”
“王上笑我,说我瞎操心,你是契丹王子,身份尊贵,怎么可能会冻着。”
“你还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就是可怜,只要用心看,就会知道你一直不快乐。”
原来说了半天都是一堆没用的废话,耶律权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临别之际,女人送了他几件冬衣。
“我身份尊贵,不会缺衣少食的。”
“但是穿上会更暖和,押车的,你是人,不是一块铁。”
待女人走后,他将那些冬衣悉数丢在一旁。多年沙场征战,他对异族只有防备,从无信任。
到了阿拉木图王宫,新任乌孙王亲自站在殿外迎接他。
对于乌孙王来说,耶律权是四海内千千万万人中唯一懂他的人。
他懂他的野心,懂他的隐忍,懂他的谋划,即使是在他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王子时。
时于微时,肝胆相照,在乌孙王心中,耶律权的地位举足轻重。
耶律权心里却不是这么想,这位乌孙王新登大位,根基不稳,王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杀了那么多至亲兄弟,如今,他需要一个没有血缘的“兄弟之情”来向阿拉木图族人证明,他乌孙王不是一个心狠手辣,弑父弑兄的暴君。
又或者,他急需一个外族盟友,演几出“手足之情,兄弟之国”粉饰太平,让天下人快点忘了他这王位是如何得来。
乌孙王摆了一场大宴迎接耶律权。在宴会上,他当场宣布,将巴尔喀河划给契丹,从此,契丹水源可自给自足。
耶律权疑惑:“为什么?若你把七河中的一条河给了契丹,我们以后可不会再给你缴岁币了。”
“阿权,数百年前,乌孙人和契丹人便是一族,我们的先祖曾并肩作战,抵御外敌,乌孙人,契丹人本就是一家。”
“虽然之后先祖们发生了很多事,乌孙人向西迁徙,契丹人向东迁徙,可我们依旧是兄弟,阿权,你我本就是同一类人长相,来往的中原商旅根本分不清谁是契丹人,谁是乌孙人。”
耶律权干了一杯,思绪凝重。
乌孙王似乎是喝多了,醉醺醺地说着好多往事。
“阿权,我们真是一见如故,父王都记不清我的名字,而你只见了我一面,就记住了我的名字,我的喜好。真好啊,酒逢知己千杯少。”
耶律权不说话,他看着时机成熟,直接摔杯为号,突然,王宫内出现了大批来路不明的死士。
乌孙王恍然大悟:“你给本王的几百车贺礼,居然是刺客?”
“哈扎,我是耶律权,我更是一个契丹人,我们的结局从来都只有你死我活。”
耶律权淡淡道:“都杀了。”
王宫内的每一级台阶都染红了鲜血,与此同时,阿拉木图与契丹交界处也开始大规模厮杀。
契丹人这次有备而来,里应外合,而乌孙人祸从天降,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时间溃不成军。
拿下阿拉木图之后,耶律权并没有急着班师回朝向父王邀功,他在阿拉木图多呆了几个月。
他知道,契丹先祖们都没能拿下的阿拉木图被他拿下了,他回去后必定功高盖祖,封无可封,父王母后本来就足够忌惮他了。
他知道回去后要面对什么。
可是不回去,就意味着有反心,拥兵自据,到时候,乌孙人,契丹人,两股势力会联合起来对付他。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就在这多看看阿拉木图的雪山美景。
这一次,他行经雪山时,那个女人突然冲出来,只是,这一次,她不是来送冬衣,而是来行刺。
“拿下。”
女人和附近乌孙牧民本就寡不敌众,正当要被耶律权的手下就地斩杀时,耶律权突然从马车里跳出来拦住了他们。
“殿下,有何吩咐。”
“别伤她们,她们是我的故友。”
耶律权正欲放她们走时,突然看到了那个女人熟悉又恶狠狠的眼睛。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他在战场上看到过太多这样的眼神,每一个都恨不得喝他的血啖他的肉。
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或许他与这名女子的结局,也只剩下你死我活。
理智告诉他,要赶尽杀绝,否则终有一天,自己会死在那个女人身上,可他还是下不了那个狠心。
“将她送到奴隶场吧,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说完,耶律权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得极快,生怕多呆一会,就忍不住会反悔。
“耶律权,耶律权,别忘了哈扎是怎么死的,这个世道,你一旦开始相信别人,就离死不远了。”他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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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重回阿拉木图,也把那个女人带了回来。
自认他登上契丹王位后,就不断派人四处寻找这位乌孙人。
美丽,眼睛像雪水一样,乌孙人,在奴隶场呆过……这是他向手下探子对那个女人的描述。
“大王,可有名姓?”
“不曾问过她的名字,但她很美,很爱阿拉木图。”
手下低着头皱眉,一头雾水,但还是领命去寻人了。
一个多月后,手下终于回来复命。
“她过得还好吗?”
“在南部做家奴,疯了,而且怀有身孕。”
“孩子的父亲是谁?”
“无人知晓。”
“真疯假疯?”
“回王上,真疯,属下已派巫医查探过,人早已被逼疯了,不是装的。这点,南部族人皆可作证。”
耶律权权衡了一番,她过得一定非常不好,都已经被逼疯了。
她疯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报仇雪恨了,她不会记得我,也不会再时刻想着要杀我。
“把她接回王宫吧。好生照看着。”耶律权下了道令
“诺,属下一定遍访名医,将乌孙姑娘的疯病治好。”
“疯病就不用治了,她疯了也挺好,人疯了才会听话。”
手下又是一头雾水地领命退下。
回阿拉木图的路上,他带足了兵马,也带上了她。
一路上,他坐在马车,指着窗外的雪山:
“你看,这窗外的雪景多美啊。”
“你看,那座雪山,还在渐渐融化。”
“你看,牧场上的草绿油油的,长得多好,水草肥美,牛羊肯定养得壮实。”
一切彷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只是这一次,一路上絮絮叨叨的是耶律权,沉默不语的却是女人。
到阿拉木图后,疯女突然高烧了数日,把耶律权忙得脚不沾地。
“她水土不服?她就是阿拉木图人,怎么会水土不服,怎么会突然高烧?”
巫医支支吾吾:“许是离开故土太多年了,突然回来,一时难以适应。”
“行吧行吧,退下吧,本王在这守着。”
过了几日,疯女渐渐烧退了,耶律权决定去巡军,确认一下兵力部署是否是按原计划落实。
半路上,侍女突然叫住他,说疯女命悬一线。
耶律权急忙赶过去,有一随从拦住了他:“大王,三军远比女人重要。”
耶律权一挥袖:“阿尔泰山有天险可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里面的人不乱,外面是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赶到王宫,就听到里面的人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巫医,如今是怎么回事?”
“许是触景生情,脑中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有血崩难产之象。”
耶律权闻言心慌了几分,握着巫医的肩膀:“本王提前告诉你,一定要保大人平安,那小的是死是活不用管,又不是本王的种,一定要保住大人。”
突然,里面的侍女出来禀报:“不好了不好了,疯女晕过去了。”
耶律权闻言,急着要进去。
巫医赶紧拦住了他:“不可,万万不可,女子生产,男子不能进啊。”
耶律权想了想,觉得有理,吩咐身后一众随从退下。
“女人生孩子,你们站这么近干什么,退到五十步外。别挡着巫医接热水。”
耶律权一个人走到殿内,看着疯女奄奄一息,一时来不及细想,赶紧将她抱在怀中。
“没事的,没事的,有本王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疯女睁开眼:“回家了。”
“对对对,回来了,回到你最爱的阿拉木图了。”
突然,疯女将枕边藏起的匕首拿起,一刀捅进耶律权的胸膛。
耶律权不禁苦笑:“原来你没疯,也没难产血崩啊。”
“前段时间,鲤儿姑娘乔装成巫医,到契丹王宫里治好了我的疯病。”
“我想,我还活着,疯疯癫癫活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了你,为家人和族人,也为我自己,报仇雪恨。”
疯女双目猩红,大笑道:“当年,你假借送贺礼里应外合攻占了阿拉木图,可有想过今日韩厉也会效仿你,用你的计谋来取你性命,抢了你的江山。”
耶律权吐着鲜血,喃喃道:“你变了。”
疯女像看着傻子一样看着耶律权:“耶律权,我国破家亡,任人鱼肉,全都是你害的,你却在这装什么无辜。”
“想杀我其实很容易,你原本有很多机会,只是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只是韩厉的一枚棋子,回头吧。”
“死到临头,居然还嘴硬。”疯女将匕首拔出,又狠狠地往耶律权身上捅了几刀。
刀刀都不致命,却捅得极深,耶律权知道,疯女这是恨毒了他,想让自己一点点流血痛苦而死,想让自己一点点看着自己生命逝去,痛苦又孤独地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