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十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暗藏在树影之中的森然刀影,也如姜仍然心有余悸,眸里划过深刻而强烈的不甘。
太不甘心了,她被欺骗,不得不割舍掉挚爱的女儿。
她每每为此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做起噩梦。
她的阿微一次次地在她的梦里哭着找她,小小的身躯蜷缩着,大大的眼睛盛着泪水。
每梦见一次,便深深地陷入怅惘一次,不能自己。
牧荆捕捉到也如姜眼底的激烈情绪,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了十年的答案,终有真相大白,谜题解开的一日,就算要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她也甘之如饴。
她有的是心情与时间慢慢等。
也如姜见她翘首以盼,举手投足间满是小女儿依赖的姿态,眸中闪过慧黠,歛去悲伤,与她相视而笑。
"想听故事?"
"对!"
"好,阿娘慢慢说给你听。"
脸上有笑容的也如姜,眸中都是光彩,而后娓娓道来。
"十九年前,我奉国主之令,前往中土寻找丝竹,我游遍各国,把诸国乐器,各种曲子都看了一遍,听了一遍。"
忆起那段精彩又有点荒唐的岁月,也如姜顿了下,而后眼中闪过促狭,眉眼皆撒上春花的明媚。
"也把各国男子都品了一遍。"
牧荆没想到也如姜会天外飞来这么一句,先愣了下,而后望向也如姜认真的神情,意识到并不是句玩笑话,唇角弯了起来。
"漂泊玩耍了一段时日,我最终中意大齐国,因为宫廷中有最完善最齐备的乐工,还有──"
"大齐国乐工的长相也是精挑细选过的,属中土里最好看!"
牧荆粲然一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阿娘就是厉害,潇洒不扭捏,连男女之事都敢跟自己的女儿侃侃而谈,丝毫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大齐国的女子,要遵从的礼数甚多,别说公然谈论风花雪月了,就是在大街上多看一眼男子的样貌,可能都要被道貌岸然自忖为君子的迂腐男人奚落。
牧荆庆幸,幸好她是东海岛国的人。
牧荆追问:"后来呢?娘就是在宫廷中看上爹的?"
也如姜似乎有些扼腕:"不错,你爹样貌斯文俊秀,又弹得一手好琴,我那时年轻,历练不够,唉,一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了。"
听此,牧荆笑得肚子简直要发疼,这是把她爹比成一个男狐狸精了!
拘谨刻板的师衍若知道了,不知要怎么气到割断琴弦!
"后来阿娘腹中有了你,那时北境骑兵骚扰不断,阿娘想着要让你生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便去了开陈,你爹的故乡,那里有一大家师家人,想着这样你便有亲戚一同伴着你长大,便定居在那了。"
也如姜面色忽然蒙上一层阴翳,嗓音略有低沉。
"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因为东海岛国的船主各个身负重任,从不轻易踏上中土,更别说长驻在中土了。我因国主是我的姑母之故,才能暂时搁下重担,四处游历,因此身分得捂好,否则传回东海岛国,众人难服。"
原来,也如姜是为了她才留在中土。
牧荆心中有股暖流冲荡,过于激烈,过于汹涌,好像老天爷又赐了一个奖赏给她,她几乎又要为此哽咽。
而也如姜不到二十岁,便已是一船之主了。又与国主是近亲,难怪盛宴当日也如姜手中会有国主的印信。
牧荆身体前倾:"所以阿娘在开陈的时候,只是一副寻常妇道人家的模样,就是怕被识破身分。"
"不错,可尽管我尽量低调了,我的身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悄悄传了出去,传到了萧震耳里。"
牧荆暗想,应是师夫人干的好事。
"我是这百年来唯一上了中土的船主,应是这道身分,惊动了萧震,他循线到了开陈,找到了我。"
"萧震为何要找阿娘?"
也如姜皱起了眉:"与天阳道有关。"
牧荆不经意地抚着腰间的玉妖,疑问:"天阳道?可是在海上横行霸道的盗匪,天阳道?"
也如姜眸色转冷:"天阳道势力庞大,收留许多战乱中穷苦的百姓,在海上打劫各路海船,所以有人称他们海盗,却也有人说是救世圣主,总之萧震似乎是被天阳道搞得极为头疼,一听到有船主在开陈,便从京城杀了过来。"
牧荆眉间微颤:"这么说,萧震是为了要与阿娘讨解方……不,以萧震的性子来看,应是要与阿娘同盟,共同打击天阳道。"
也如姜听牧荆言语似乎颇懂萧震此人,但没露出半点生疑的样子,肯定地道:"不错。"
"那时候的星宿堂不如现在威吓有名,萧震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号人物,不过他在信上言之有物,用词诚恳,四处生事的天阳道确实也是船主们的心头大患,有人欲出力铲除,我实是乐见,便不疑有他与他相约碰面。"
也如姜又停了下来,神色痛楚,牧荆看着,突然手心都是冷汗。
她有预感,这次碰面一定是出意外了。
"我们本约好在一个月圆之夜共晤,阿娘好不容易把你哄睡了,正准备瞒着你爹,要走去边境上的沙丘,却在出门之时瞥见暗林之中微有银光闪烁。"
牧荆目光霎时变得冰寒,道:"那是兵器,萧震派人来暗杀阿娘了。"
"你讲的不错,萧震言而无信,信上明明说好要讨论要事,事到临头却阴了我,打算夺走我的性命。"
牧荆紧紧攥住玉妖,脑中浮现萧震威摄霸气的高大身影。
也如姜瞳珠中若有冰雪落入其中,又有一团怒火劈啪地燃烧着,牧荆能清楚地看见里头的绝望。
也如姜悲戚地道:"比起我的性命,我更在意阿微的性命,你还这么小,你还没好好品尝过这个大千世界,怎么能因为阿娘一时疏忽,轻信小人,而害你丧命?"
想到那一夜的天人交战,不得不做出的生离死别,也如姜每每心碎成千片万片,一遍又一遍地碎得彻底。
牧荆将也如姜掐进掌心的指头轻轻掰了开来,低低地道:"于是阿娘连夜逃亡,连一句道别也来不及跟我说,就是为了引开萧震的人马,以免他们对我下手,对吗?"
也如姜缓缓地点头,目光凄苦。
她深邃的眼眶已红,晃动的瞬间,泪水飘飘然滴了下来,牧荆看着,便觉得那是一滴自红灿灿的扶桑花瓣滚落的露珠。
牧荆既替生母的处境感到难受,心底的焦灼却又有种被抚平的感受。原来被离别烧灼的人,不只有她,还有也如姜。
这种庆幸很可耻,可牧荆就是动了这个念头了。
也如姜继续未完的惊险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