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明元年三月初十,新帝登基。
大典很快结束了,白羽昼回了圣辰宫,慢慢交接了梁太宗生前的公务,也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没几天,他收到了安烬告老还乡的文书。
平心而论,安烬岁数还不算大,但他是个忠仆,不愿接着伺候也可以理解。白羽昼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不打算强留。
没过多长时间,朝臣上奏请他立后,择贤德妻子母仪天下。
白羽昼知道他们的用意,并不是真的要让他摆脱孤家寡人的困境,而是要让他们手中的棋子成为他的枕边人,让日后的太子身上有世家的血统,重新使世家与宗亲掌握大权。
他不想重回到梁太宗刚交接皇权的那段日子,那个境况不好改变,他也知道自己的人心和声望,不会有那么多人像追随梁太宗一样辅佐他。
再者说,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无心于儿女之情,他也知道自己是断袖,他不想白白耽误人家好姑娘。
但他也不得不想到百年之后皇位空悬的问题,再三思考之下,他决定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孩子到自己膝下,日后自己亲自教养。
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办了,礼部尚书还是阮述,是梁太宗在位时的臣子,也算是很有人情味,找了一位已经去世的亲王的儿子,那孩子刚出生还不到周岁,孩子的生母拿了银子,去了京郊的行宫颐养天年,也乐得自己儿子有了前程。
孩子被抱到白羽昼面前时,尚在襁褓。白羽昼没哄过这么小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轻声哄着,直到他哭声止住,睡过去后,白羽昼松了一口气。
这初见还算圆满,孩子没被他吓坏。
见白羽昼还算满意,朝臣们也只好作罢。白羽昼也终于得闲给孩子取名。
礼部挑的名字都不好,至少白羽昼是不满意的。
让一个偏向武功的人去想寓意好的名字,实在是有点难,他想了好几天,取了“怀珏”二字。
怀,思念之意。
珏,双玉相合也。
接手所有公务后,白羽昼有了个想法——
他想彻底清除掉从前程榭旧部的威胁。
虽说当年造反被压了下来,程榭也死在了璥良城,但他毕竟自小在边关长大,边关免不了有他的旧相识,包括现在的璥良城内,那些曾经的旧部是否谋反也是一句话的事。
太祖和太宗时期,大梁还是将门主宰,程氏一族在宫内关外都有人脉,要想彻底铲除,还是不容易。
于是,白羽昼想到了谢羌。
谢羌之前好歹也是禁军中的一员,加上和魏九安以及陆明泽一起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也上过战场,耳濡目染也好,互相学习也罢,估计也不会太差。
魏九安……不,现在该叫璟王了。
璟王薨逝后,谢羌就回了禁军的队伍,算是降职了,但他也不在乎。
几天后,白羽昼召见了谢羌。
谢羌像是变了个人,不像从前一样遇到什么难事或欢乐都喜笑颜开了,反倒是脸上没了什么多余的表情,有些麻木。
白羽昼不想与他行君臣之礼,微微笑道:“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羌一怔,随后道:“无恙。只是孤单寂寞些许。”
白羽昼道:“家破人亡,自然孤单。想必你我境遇相差无几。”
谢羌点点头,话锋一转,道:“此次叫我过来,是为了边关程榭旧部一事吧?”
白羽昼也不避讳,道:“正是,你做个千夫长,领兵上阵,叫天下人也看看你的能力,如何?”
谢羌这时才笑了笑,道:“不怕我打败仗?”
白羽昼也笑,道:“大小神佛天地祖宗都看着呢,你也不想皇兄和魏大人在天上都后悔当初提拔你吧?”
说到此处,谢羌动容了,立即起身,行军礼道:“臣愿领军,除尽程贼。”
几天后,谢羌就出发了。
白羽昼也很想去前线看看,但眼下危急关头,他还不能出京城,只能等战事稍微缓和些,再去抚慰军心。
建明元年九月十六,大捷。
这还是白羽昼继位以来第一次大捷,白羽昼很是高兴,大赦天下。
同时,也去了奉先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列祖列宗。
他想,父皇和皇兄看见了,也会替他高兴吧。
也是这一天,白怀珏学会喊他“父皇”了。
建明二年正月廿四,大捷。千夫长谢羌歼灭程贼旧部主力军。
也是此战,谢羌一战成名,直破军营,一刀砍下敌方将领头颅,血洗辽东,从前程榭的旧部那几个声名显赫的,几乎一个不留,皆被斩首。
建明二年三月廿七,建明帝赴前线抚慰军心。
到达边关时,已经是四月初了,白羽昼一路上还要照顾白怀珏,以至于光是来的路上就累得不行。
璥良城城墙上。
白羽昼和白怀珏看着底下将士们练武。
白羽昼抱着白怀珏,道:“怀珏,你看下面,那些将士威武不威武?”
白怀珏道:“威武!”
白羽昼笑道:“等你长大了,父皇把你送到边关来,和他们一起训练,好不好?”
白怀珏应道:“好!”
白羽昼笑了笑,道:“你倒是好说话。”
翌日。白羽昼在军营召见了谢羌。
商讨了军事,白羽昼也给大梁的行军路线提了建议,叫他放心,国库充盈,资金方面不用担心。
正事都商议完了,白羽昼与他都沉默了许久,才道:“在边关还适应吗?”
谢羌颔首,道:“一切都好。只是觉得少了什么,才过这么几年,我都成了主心骨了。”
白羽昼一笑,道:“岂止你这么觉得。我也觉得,皇兄不在有些空虚,父兄都没了,该我自己做决定的时候,还是惶恐。”
谢羌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我还是不适应称他为‘璟王’。”
又是沉默。
良久,还是谢羌先打破寂静,道:“安烬呢?他现在怎么样?”
白羽昼道:“我不知道。他告老还乡了,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谢羌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又道:“大皇子呢?带他去见过陆大人了吗?”
白羽昼摇头,道:“还没有,过几年再说吧,等仗打完了,先让明泽歇歇。”
谢羌道:“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白羽昼道:“你说。”
谢羌斟酌片刻,没有开口。
白羽昼笑道:“你我之间也要这般生疏了吗?想要什么,说吧。还当我是亲王就好。”
谢羌道:“等班师回朝之后,我也不想在朝中任职了。”
白羽昼知道他的想法,但还是问道:“为何?”
谢羌道:“改朝换代啦,该出的风头我都出了,该领的俸禄我也领了。这个朝堂不适合我了,我该去祭奠旧主了。”
苍山的落叶也要有人扫啊。
白羽昼还是点头:“嗯。”
建明二年六月十四,大捷,班师回朝。
谢羌递交了辞呈,朝廷也同意每月给他一些微薄的俸禄。
谢羌走后,朝廷也没有掀起太大风浪,有他没他都一个样。
本来在清流眼里,谢羌也就是璟王的走狗。
日子又平淡起来了。
白怀珏渐渐长大,白羽昼的脊背渐渐弯了。
他的身形也不似从前那般魁梧,任谁看也认不出他是那个驰骋疆场的湘王。
又或许,他早不是湘王了。
湘亲王阖家幸福。
建明帝孤家寡人。
也没什么可比性了。
白怀珏也很喜欢骑射,和白羽昼一样,喜欢去璥良城。
他渐渐有白陆二人当年的风范了,文武兼修,也不知疲倦。
建明十五年九月。夜。观星。
掐指一算,距离陆明泽战死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又一个十八年了。
白怀珏带着大氅从屋里走出来,道:“父皇,夜里凉,别着凉了。”
白羽昼侧头看他。白怀珏也没有当年的稚气了。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已经有了些许大人模样。
白羽昼摆摆手,微微笑道:“不必了,不凉。来,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白怀珏颔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白羽昼闭目养神,道:“钦天监的折子,你看了吗?”
白怀珏道:“没父皇允准。儿臣没看。”
白羽昼点了点头,道:“好。以后你跟着我批奏折,不必避讳了。”
白怀珏一喜,刚要谢恩,白羽昼便抬手,道:“不必了,好好坐着。”
白怀珏只好坐着道:“多谢父皇!”
白羽昼想逗他,笑道:“想不想要个小妹妹?”
白怀珏不回答,只是道:“您一个人带我长大,我也从未听说过关于母后的事情,怎么有妹妹?又是怎么有的我?”
话已至此,也不好隐瞒。白羽昼道:“你不是我的孩子。”
白怀珏怕是白羽昼生气了,连忙低下头,道:“父皇不好说气话。这问题不好,我不问了便是。”
白羽昼微微笑道:“不是气话。你是我从宗室过继的孩子,你的父亲早亡,亲生母亲现在在行宫颐养天年。就算让你去找你生母,估计也认不出了。”
白怀珏却道:“她为什么不要我?”
白羽昼睁开眼,笑着看他,道:“你怎么这么天真?你的叔伯们也没有这样的基因啊?”
“你母亲不是不要你,是养不了你。你爹都没了,等你长大了继承个空名头,没人支持,没有民心,也会活得艰难。还不如同意将你过继给我,没准儿日后还能成太子。”
听到“太子”二字,白怀珏一怔:“啊?……”
白羽昼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早了,轻咳两声,道:“回头我要去边关抚慰军心,你去不去?”
白怀珏没正形地道:“父皇,你怎么动不动就去边关?边关有什么你惦念的东西啊?”
白羽昼神秘地道:“这回跟我去就让你知道。”
白怀珏以为白羽昼惦念的会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激动道:“什么啊!”
白羽昼笑骂道:“瞧你那猴急的样儿,跟你太宗当年似的。”
白怀珏嘿嘿笑道:“人家都说皇伯年轻时英明神武呢,别破坏皇伯形象。”
白羽昼:“……你都没见过他就给他说好话,我还是他亲弟呢,你了解还是我了解?”
白怀珏嘟囔道:“谢叔还说,你之前很怕皇伯呢……”
白羽昼习惯性咳嗽,心虚道:“别听你谢叔乱说,他之前见了你皇伯,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白怀珏:“谢叔也是这么说你的……”
建明十六年二月。边关。
白羽昼带着白怀珏去慰问了戍边将士,给他们留下了新衣,也答应让信使将他们的书信带回家。
正事办完了,一些琐碎的小事白羽昼就交给下属了,随后便带着白怀珏去了一座山上。
山脚下,白羽昼带着他去买纸钱,白怀珏疑惑道:“父皇,没人葬在这里啊,为何要买纸钱?”
白羽昼一边拿钱一边道:“谁说没人葬在这里?今儿我来这边就是为了祭奠。”
白怀珏只好点了点头。
付钱时,纸钱铺的老板对白羽昼道:“哎?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白羽昼想了想,点头道:“我之前好像确实在你们家买过纸钱。”
老板看向白怀珏,道:“这是你儿子?”
白羽昼点点头,道:“对。”
白怀珏:“伯伯好啊。”
买了纸钱,白羽昼就带他上了山。
二月初,山上的积雪还没融化。
上山的路白羽昼独自走过很多次了,非常熟悉,虽然这几年没有来,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忘不了这条路了。
白怀珏就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走着走着,进了枫树林。
白怀珏道:“父皇,葬在这里的,是什么人啊?是你惦念的那个人吗?”
白羽昼没回头,但“嗯”了一声。
再往前走,白怀珏看见了好多落叶堆在一起,形成一座小山。“小山”前还有个牌子,但离得太远了,他看不清。
白羽昼快步上前,用帕子擦了擦牌子,扫掉落叶。那是一座坟。
白羽昼现今的身份不能随意跪拜了,便只好在坟前坐下。白怀珏知道这是长辈,便跪了下来,陪白羽昼一起烧纸钱。
白羽昼对那座坟道:“明泽啊,这是日后的太子,我过继来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随后对白怀珏道:“这里埋着的是大梁的一位禁军统领,也是你的亚父。”
白怀珏恭敬地磕了个头,道:“亚父。”
白羽昼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好孩子,若你亚父还在,便又能多一个人疼你。”
白怀珏道:“若是亚父还在,便也能多一个人爱父皇。”
白羽昼一怔,随后笑道:“我与他的情爱,从不受生死所阻。”
建明十六年四月,他们父子二人早已回京。
自从上回带他去见了陆明泽的坟墓,白怀珏便一直好奇白陆二人从前的经历,闲暇时求着白羽昼讲给他听。
一日,处理完公务后,白羽昼带白怀珏出了宫。
马车上。
白怀珏激动得很,连连问:“父皇,咱们去哪里啊?”
白羽昼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最终,白羽昼带白怀珏去了自己当初居住的湘王府。
自从他登基后,湘王府就没人住了,宫人有的跟着他进了圣辰宫,有的领了俸禄就回了家。
推开门时,院中杂草丛生,竟是半分从前家的味道都没了。
白羽昼带着白怀珏进了一间屋子,能看出,是他从前的寝屋。
白羽昼不让下人进来,只允许白怀珏到屋里来看。
他从床下拽出一个箱子。木箱子上积了不少灰,轻轻一吹就呛得人直咳嗽。
白羽昼就一边咳一边把灰尘清理干净,随后打开了箱子。
白怀珏睁大了眼睛看,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值得自己父皇收藏这么长时间。
只见白羽昼拿出一个卷轴,轻轻展开,是一幅画。画上的是个手握弓箭的侍卫,穿着崭新的衣物,系着不符合他身份的发带。那条发带白怀珏有些印象,是父皇每年万寿节都要戴的。
天上的火烧云格外红,阳光也很刺眼,但被那侍卫挡住,只透出一点点光。只一点点光,显出他的身形,衬着他的笑容。绰绰其华,神采俱佳。
只一眼,白怀珏看出,背景的天上,不是大梁的太阳,不是现在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没注意到,白羽昼看这幅画的时候,也终于笑达眼底,不再像他在朝堂上看见的那个父皇一样,笑都不是真心实意的笑。
白怀珏忍不住问道:“父皇,这是亚父吗?”
白羽昼没发觉自己的欢喜,只笑道:“是。”
白怀珏也笑道:“亚父真好看。”
白羽昼笑着看他一眼,道:“算你有眼光。”
随后,又道:“若是让你亚父看见你,定然也满意得很呢。”
白怀珏笑道:“哪有哪有,亚父不嫌弃我轻浮便好。”
但是,白怀珏对白陆的过往更加好奇,不只于画像了,而是想听一听他们当初的故事。
建明十七年八月。晚。圣辰宫。
这几天.朝臣间互相弹劾的折子很多,白羽昼决定整顿朝堂,正因如此,事务繁多,白怀珏也跟着一起批起了折子,还住进了偏殿。
批着批着,白怀珏贫嘴道:“父皇,你年轻的时候跟亚父有过什么事吗?”
白羽昼刚批完一本,拿起糕点咬了一口,睨他一眼,道:“你指哪方面?”
白怀珏嘿嘿道:“都想听。”
白羽昼:“批你的折子。”
白怀珏小声嘟囔:“我当皇上还是你当……”
白羽昼:“什么?”
白怀珏:“没什么。”
好奇心促使他更快批完了折子,兴致勃勃地道:“父皇,你和亚父是怎么认识的啊?”
这似乎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白羽昼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
没错,就是很早之前的事,已经二十二年了。
他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顺阳三年二月十八。
下朝之后,白羽昼高高兴兴地回府。
插科打诨地过日子,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