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斋昏天黑地地睡了两天,再次醒来,是被窗外的喧哗声吵醒的。
他在被子里找了一会儿出口,慢吞吞地爬出来,抬起身看向窗外。
街道上塞满了人,他们彼此挤着撞着想要去碰游街的花车,奏乐声与人声加在一起,好像能把天震出窟窿。
花车上是巨大的怒面神明斩杀恶鬼,脚下踩着恶鬼血淋淋的身躯,手里提着圆滚的头颅,因这神明恐怖的面目,有孩子被吓哭了,但周围人都在笑,毕竟只有足够凶神恶煞的神明才能驱赶恶鬼,护佑百姓。
赤裸上身的青年们站在花车上,喊着叫着用麦穗击打凑上前来的人们,人们蹦着踩着向车上爬,要去从车上抓下东西。
这是之前没见过的神明,但从百姓的热情程度来看,不太像魔族扶持的邪神。
民间对神明的塑造变化是很快的,最近流行什么发髻,神像就梳什么头发,最近发生了什么新事,地方的神明就多一条头衔,凡人遵守的传统,可能都是新东西。
......是魔族扶持的邪神又如何,怎么又下意识操起心来。
“你醒了,要出去看看吗?”
乌骨的脚步声都被窗外的喧哗淹没了,他换了身衣服,手里还提着一套黑衣:“花车队伍是从东边走过来的,现在东边的人没有这么多。”
蓝玉斋放下窗户,又躺到床上:“不想出去。”
乌骨过来扯他的被子:“人不能总不见太阳。”
蓝玉斋抓着被子的力气虽然很大,但乌骨不小心直接把他连着被子一起拎起来,忽然的悬空感吓了他一跳,手一松,咚地掉在床上。
乌骨好笑地递来衣服:“穿吧,也不能总这么光着。”
蓝玉斋脸颊一红:“转过去。”
乌骨转过身去,蓝玉斋在他身后动作利落地将这身朴实无华的衣物穿戴整齐:“好了,转过来吧。”
衣服穿得齐整,就显出他这头发凌乱了,客栈普通,屋子里没准备镜子,乌骨让他背过身去,动手给他梳头发。
他第一次见到蓝玉斋时,就意识到他的头发很好看,如今梳理起来,像在抚摸最好的绸缎,发丝微冷,会光滑地从掌心溜走,需要温柔地捡回掌心。
蓝玉斋突然捂住脑袋,语气有些痛苦:“扎太紧了。”
乌骨松开手,黑发垂落,他又笑起来:“你现在有点像个小孩子。”
蓝玉斋从他手里夺过簪子,自己梳理起来:“你比我小四十岁。”
“那你岂不是老顽童?”
从来没被这么说过的蓝玉斋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反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站起身走向门外:“别笑了,赶紧走吧!”
汴城北面靠近隔开南北两国的通天江,东面临海,拜的是掌管洪水,战力滔天的正统水神,虽然形象已经与蓝玉斋印象中相去甚远,但他们仍然保留了那由凡人杜撰出的名字“共工”。
日头正高,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身上贝壳制成的长串饰品闪着光,交织成喧闹的海面。
他们不相信那稻草与粗纸扎成的水神会带来好运,也无法从叮叮当当的贝壳挂饰上汲取欣喜,所以就算行走于人潮之中,也没有任何归属感。
于是他们往东一直走到无人的地方,寻了个高处眺望真正的海面,这里的空气有一股咸湿的味道,浪潮有节律地拍打出声响,海鸟在乱石滩中啄食死鱼的眼睛。
沐浴着阳光,蓝玉斋不可避免地想起多年之前在妖界客栈中的那一天,他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个怪圈,一直在重蹈覆辙,毫无长进。
“在想过去吗?”
他现在平静多了,所以乌骨主动发问,蓝玉斋看向他,心道这次也有一点不同,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蓝玉斋没有回答他,而是抛出问题:“为什么你不离开我。”
“因为你也没有抛下我,”乌骨说,“在草原时,你可以不保护我,我被魔族捉走,你也可以不去迦南找我,这次,也可以把我扔在合欢宗,但你都没有这么做,一次也没有扔下我不管。”
“我说了,那只是想利用你,采补你……”
“那我也说过了,我不在乎,我愿意。”
海鸟的鸣叫穿透浪潮,蓝玉斋看着乌骨的眼睛,它们一如往昔。
他做错了选择,剖白了己身,但仍然可以拥有诚挚的信任。
“对不起……”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仍然感到痛苦,仍然疲惫与迷茫,但这次,他不再感到压抑了,“谢谢你……”
他扶住乌骨的肩膀,额头依靠在胸膛,就如乌骨所说,他现在确实哭得像个孩子了。
蓝玉斋在哭泣中断断续续地诉说了很久,轻飘飘的命和两个世界缠绕在一起,难解难分。
这一切都超乎乌骨的想象,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所以只是沉默地听着。
“其实我也没什么必须肩负的职责,在原本的未来里,我看似重要,其实也不过是其他人都被清寒仙尊的光芒晃得眼瞎,我自己又自傲地以为,整个天下都等着我去拯救。
如果我不站出来,也会有人站出来,他们可能比自己更优秀,更早结束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我为与我毫无关系的众生付出了性命,死后还把元婴给了陈问心......真蠢,我从来都这么蠢。”
变数明明是暮尘歌,为什么天道要修正的偏偏是我呢。
蓝玉斋看着远处,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将云与海都染色。
“就留在这里吧,乌骨。我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看了。”
原来天地间,如此宽阔啊。
暮尘歌是被疼醒的,他嘶了一声,下意识伸手向胸膛,摸到一串符纸。
这是救回来了,还好当时陆明就在边上。
他坐起来,低头看向自己,止血符箓从腰贴到心口,能看到符箓盖着一串凸起的粗线缝合痕迹。
屋子里满是药味,桌子上堆满了果篮,看起来好像全合欢宗都来这儿上过供。
“陆明?”
陆明端着汤药从屏风后面走过来:“宗主醒了,感觉如何?”
“除了疼,还能有什么感觉——蓝玉斋走了?派人跟着了吗,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