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张子奕疲惫地闭上眼,拢拢手,驮下腰背,小老太般坐在矮塌上。
苏卿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她看着褪去华服,独个坐在黑暗里的模糊影子:“我一直很钦佩你。”
她的直白利落让张子奕微微错愕,薄薄的眼皮下眼珠滚动。
苏卿:“上次您说过,我们同为女子,不知我是否够资格做您的同盟。”
张子奕缓缓睁开眼。
幽深的宁静里,在皇宫里磨砺了三十六年的眼如暗夜里的狼。
“哀家以为皇后抄了严文令的家,是要与哀家做对家,原来不是这个意思吗?”
苏卿举双手在耳旁,做投降状,态度不怎么端正的道歉:“太后恕罪,又是水灾又是战事,实在是没银子了,严家不过是您手底下一个小喽啰,拿来应一下急,您老人家宽宏大量,莫计较小辈无礼。”
张子奕终于扭头看她一眼。
她缓缓挺直了背,支着手肘,斜倚在矮塌的一头,将脚上穿着的锦绣穿珠小鞋搁在塌上,乜斜着眼看来:“有皇帝在,难为你想起哀家。”
这些生活在封建礼仪里的人,总受着文字狱或者别人眼里的累,担心自己说的话、写的字被恶意揣度,渐渐地也就练成一句话说出来,可以是这个意思,也可以是那个意思。
单要联系上下文,或者结合情景去猜度,才知道在说什么东西。
苏卿来到京都也快一年,总算能无障碍翻译。
“沈穆庭他骗了我。你说的对,他确实是在把我当挡箭牌、黑手套来用。”想到沈穆庭的欺瞒,苏卿不免带着怒气与怨气,她对沈穆庭还是动了心。
“而他跟先帝又不同。”
苏卿说到此,引起张子奕的注意,她唇边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像清风在花骨朵儿下荡秋千似的:“哪里不同?”
“先帝让您妹妹做杜家的夫人,他却连长公主府都要连根拔起。”
苏卿越想越气,腮边的肉都鼓起来,好在房里够暗,张子奕只听见她话里的怨恨,没看见她眼里火星子般的杀气腾腾。
“如果我跟他接着合作,沈穆庭迟早要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张子奕听她说完,眼里已经是笑意盈盈。
同样幸亏是屋里够暗,不然苏卿也能看出端倪。
——她并不知道,县丞是她的耳目,县衙里那声鸟叫也是张子奕的安排。
沈穆庭想的是用买卖试题查封了梦里香,再牵扯上公主府,顶多革了苏敬宪的职,叫苏卿背后无人依仗,那样她才能只依靠自己,只看着自己。
他忘了张子奕。
“可怜的孩子。”张子奕哀婉轻叹,放下脚坐起身子,往苏卿这边伸出一只手。
苏卿略迟疑一瞬,走过去坐到她身侧,将手交给她。
张子奕的手跟上次一样冰,又凉又软又腻又滑,上下轻轻一搭,沁凉的寒裹住苏卿整只手,寒气直往心口里钻。
苏卿隐忍着住把手抽回来的冲动,到底是自己之前做事莽撞,没吃罪张子奕已算不错。
两人离的近了,彼此的眉眼就看得清楚,张子奕看她垂下眼皮,心中稍慰,拿指尖指着苏卿的鼻子说:“你既要投到哀家这里,便要和那山里的草莽一般,要给个投名状。”
苏卿当即说:“太后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得到,又犯法度的,我一定尽全力去做。”
张子奕满意地笑着。
她拿捏的很准,苏卿自幼在村寨里长大,又和那些土匪搅在一起,必然也沾了匪气,这样一激,她果然就应了。
张子奕笑着说:“不要你做什么大事,我只要你一句:杀死沈月兰与先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苏卿张口,正要说话,外面忽有什么瓷盏碎在地上。
接着就听一声响亮的巴掌声,王勉尖细的嗓音从外边传来:“没用的奴才!走个路都能碰倒东西!”
“来人!”王勉平日里说话都可以压粗了嗓子,可一旦放高了声音,嗓音就如剪刀划在玻璃上,引人厌烦。
偏这声不断从外面传来,引的张子奕都拧着眉毛。
王勉仍在喊:“把这个狗奴才给带下去,掴掌二十下!”
门外又传来小女孩哭着告饶的声音,听着可怜,但很快就又想起噼里啪啦的巴掌声。
一下下,都下足了劲。
按这样打下去,人嘴里的肉都会被打烂。
“王勉!”一旁的张子奕终于听不下去。
苏卿暗暗放下心。
王勉殷勤着脸进来,刚踏入一只脚,就听张子奕说:“好端端又生什么事,吵得哀家耳朵疼。”
王勉点头哈腰:“奴才该死,这就让人给拉远咯。”
说着已迅速转身关门。
外面又响起他的声音,这回有意压了嗓音,没那么尖利,而苏卿的血都凉下来,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