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在之前戎州大大小小的战役中,也立了些战功,转成文书不成问题。只是往后于升迁上,或许还是有些困难。
“哎,好。”王振长叹口气,目光游离看向前方,突然间问道,“我从前最讨厌读书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离找了个凳子坐在他塌边,长腿微曲,耐心捧场,“为什么?”
王振见他愿意听,也起了谈性,缓缓道:
“你别看我现在混了个官当,其实我家从前,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就靠着种点地过日子。后来有一天,村里来了个逃难的老书生,吃了我娘舍的一碗粥,跟我哥聊上几句,嘿,就非说他是个读书的天才。姜离,你说,怎样的人才算得上天才?”
“大概是……过目不忘?”江离斟酌道。
“呵呵,那你要求太高了!当时我爹娘半信半疑,但还是存着点儿希望,把我哥送进了那老书生的学堂。没想到,他只学了三年,就考过乡试,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乡贡士。后来很快又过了省试,成了县太爷都要礼让三分的进士。虽然没你说的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在我们那样的穷乡僻壤,已经称得上是天才了。”
“那确实是有些天赋。”
“是吧?”王振咂咂嘴,似是与有荣焉,“我们都以为像他这样的天纵奇才,定然会顺风顺水一辈子。全家人都对他寄予厚望,盼着念着,想他一人得道,我们就跟着鸡犬升天。可他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卡在了吏部试,一年,两年。明明就差最后一步,就能脱去白衣,穿上官服,可这一卡,就是十年。十年呐!”
“你是不是以为十年后他就考上了?不,十年后,在一个寒冬腊月的晚上,他跳进了村头的池塘里。”王振涕泗横流,讥笑道,“你知道吗?捞出来的时候,他冻得一身又青又紫,肿得像个发了霉的馒头。”
“哈哈哈哈,你说他怎么就这么蠢,这么没用……”
江离不再接话,只伸手拍了拍他尚健全的左肩。
王振已然陷入自己的情绪中,在这样的安慰下也浑然不曾缓解,只将脸埋在被褥中哽咽,“可是我今天,在知道手和命只能选一样的时候,好像突然就理解了他当时的心情……”
他兀自哭了会儿,久到以为姜离已经走了,没想到抬起头来,却见这人仍旧静静坐在原处,神色有些复杂,他看不分明。
王振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平复几分情绪,又小声继续道:
“在他死后,爹娘就像入了魔一样,逼着我读书认字,逼着我学他的一举一动。我是个天生的左撇子,但他们并不管这些,每一次看到我用左手写字,就要把我吊起来狠狠打一顿。”
“两个老东西定然没想到,当初那么厌恶我用左手,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用左手做一切。”
“我也没想到,当初那么厌恶读书,最后,还是得靠读书写字来养活自己。”
“姜离,你说,当初要是有人在他想不开的时候,也从旁提点他几句,他会不会……就不想死了。”
王振哽咽的声音渐低,咕哝几声,沉沉睡去。
江离起身,抬手将油灯盖灭。
走出营帐,站在原地,默默看了会儿挂在山尖的弯月。良久,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牛皮口袋,拨开暗扣,露出一枚象牙算筹。
指尖抚过算筹温润的表面,手指缓缓合拢,将它包裹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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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山匪一场厮杀,虽说从两方伤亡人数之比来看,戎州军大获全胜。
可纸上的数字落在人身上,却是一个个真真切切存在的、大大拖慢行军速度的伤兵残将。
反正已经快到戎州,为免误了时辰被上峰追责,蒋峰毅干脆调转队伍回到码头,也不管会不会被怀疑银钱来源,自掏腰包,让三营单独再走上一段水路。
栗娘刚上船就发觉肚子坠得生疼,想来应是前几日受了惊,孩子要提前出来了。
姜鹤羽闻讯,将例行留给自己的试验房改成临时产房。把产妇安置好后,转身往下层库房去,打算多支取些药材以防万一。
行至梯道,隔着转角,“咚咚咚”响起几道急促往上赶的脚步声。她停在原处,让出紧急任务的士兵先走。
“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
“你记不记得那天山匪打过来的时候,有个受伤特别重的小子,快从中间断成两截的那个……“
“怎么不知道?他也是运气好,遇上姜医正就在附近,后来又用了那么多金露,伤成那个鬼样子,没想到也活了。”
大蒜素通体金黄,有奇效,又珍惜难得,将士们私下都称其为金露。
“那人是个奸细!”
“啊?!”
“他是吐蕃的奸细,刚醒来没多久,人都还半死不活,竟于昨夜潜进校尉营帐,偷了机密文书,跑了!”
“天爷!那可怎么办,事关边境安危……这……唉……要是姜医正没坚持救他就好了。”
“去你的!”闷闷一拳响起,“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姜医正劳心费神救他,不值得……”
“行了,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姜鹤羽回到产房,沉默着给一会儿要用上的刀剪消毒。栗娘疼得满头大汗,一时自顾不暇,也没发觉什么异样。
没过多久,黄遇山推门而入。
他一眼瞧见她那难看的表情,刚想问这是谁又惹你了,忽听得身后过道,赵二带着几人匆匆跑过。
“快!姜典书追过去了!”
“当!”剪子应声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