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营带回来的二十余位女子,姜鹤羽挨着一个个诊过。
感染,撕裂,小产后遗症……没有哪一个没患上妇科病的,只是情况危急程度不同罢了。
与此同时,她们的精神也处于极端压抑的状态,宛如一根根绷紧到随时可能断开的纱线。
检查完躺在倡棚子最里面的妇人,姜鹤羽收起炭笔,将记录病情的手札卷成一卷,塞进袖袋。
刚起身,却被方才的病人拉住衣角。
“奴婢是主犯。”
那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发丝枯槁,面色蜡黄憔悴,唇色很淡,隐约能从消瘦轮廓中瞧出几分年轻时的风姿。
“什么?”
她的声音太小,姜鹤羽没听清,又蹲下身,离她近了些,“你说什么?”
“姜大人,奴婢是偷药的主犯。”妇人也重复了一遍,一双柔美的眼睛看向姜鹤羽,目光却是坚定坦荡的。
与其他人相比,她看起来头脑清醒,情绪也镇定得多。
但实际上,她的病情是最不乐观的那一批——小产后还未及修养,又行不净房事,从宫腔到私.处,感染严重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就算最后侥幸治好,也需得终生服药。
姜鹤羽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
虽然先前已经注意到这妇人周围之人都隐隐以她为首,看她的脸色行事。但在这个时候,从她口中听到承认的话,还是在姜鹤羽预料之外。
“你现在就告诉我,不怕我不给你治了?”姜鹤羽的声音中没什么情绪。
那妇人闭了闭眼,缓缓道:“这是奴婢的诚意,姜大人。”棚子的姐妹们为了保她,一直不肯招出主犯。可就算是人家心善,愿意拉一把,这样的态度,也难保不会让人心生膈应。
她艰难爬起来,曲着腿,匍匐在榻上,因为疼痛,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跪姿都做不出来,
“她们都什么不懂,奴婢让她们偷什么,她们就偷什么。她们……只是怕死而已,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她们……”
周围人听到动静,纷纷侧目,张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叫什么名字?”姜鹤羽不答反问。
“奴婢梁华丹。”
“梁华丹,”姜鹤羽唤她,既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周围所有人听,“我可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你们偷的是我医药司的药,承担损失的人是我。救人可以,等你们病好了,赔偿和报酬,一样都不能少。至于你,”她停了停,一字一顿,“主犯,三倍。”
梁华丹有些震惊地仰起头,“奴婢还有救?”
“不容易,但有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梁华丹肩膀抽动,半晌,眼中渗出浊泪,嘴却大大咧开一个笑。她甚至觉得这女医官在说笑话,可心里的再次生出的希望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么多年,这些当官的给她带来了多少苦难折磨,她本以为,就算这个官是个女人,也不足以让她轻易去相信。可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求生欲望。信与不信,又有何区别呢?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
“怎么,怕给不起?”姜鹤羽垂眸瞧她,“若不治,你活不过这个月。人死债消,你死了,那确实就不用给了。”
梁华丹知晓这是激将法,姜鹤羽也没有掩饰。可阳谋就是这样,直接,但有用。
她若真不想活,就不会铤而走险潜到隔壁军营偷药材。
“……好,多谢姜大人。”梁华丹向她磕了不那么像样的头,“若能活下来,奴婢任您差遣,余生当牛做马也会赔偿您的损失。若活不下来……奴婢来生再向您赎罪。”
姜鹤羽起身避开,没受这一礼,“把你的人管好,我不想还要一个个求着你们治病。”
“大人言重了。”梁华丹的声音有些哽咽,“奴婢明白。”
姜鹤羽拎着药箱,走出倡棚子,站在门口长舒一口气。
天边阴沉沉的,云太厚,压得太阳光想穿也穿不透。
她一个人站了会儿,伸手,招来候在不远处的洪桥,“去府衙医药司把黄医正请过来。”
“是。”洪桥应下,双手递上一个麂皮水囊,“您请喝水。”
姜鹤羽抿抿唇,这才发现唇面已经干得起皮。
她用清水润了润,指腹摩挲着水囊上熟悉的纹路,想了片刻,又道:
“让他把新来的那几个学徒也带上。”
说罢,转身离去。
洪桥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呲牙露出一个笑。
黄遇山带着三个学徒过来时,棚子外面已经架起了两口铁锅。
姜鹤羽叫来了几个三营的药童打下手,帮着做些熬药烧水的活计。
黄遇山也在军中待过不少时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不便进去,就叉着腰,站在门口不高不兴地大喊:“姜鹤羽,你爹我到了!赶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