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襄阳的隆中山,正是孔明旧居之处,又名卧龙冈。
卧龙冈青山绿野,虎踞龙幡,离隆中山以北不到十里,有一个小村落,住了近千户人家。
雨后春光浓似醉。
约莫五岁的白衫幼童颤巍巍掀开半隙眼皮,光斑在瞳仁里游动。
溪畔的荠菜花开得正欢。
细白花瓣沾着昨夜雨水,越发透亮。日头渐高,水汽蒸腾起来,漫山遍野浮着层蜜色光晕。
一切都与阖眼前阴暗潮湿的山洞截然不同。
——难道他竟没死?
——这儿似乎是……?日月乡!
突如其来的红影闪坠!
思绪还未从迷茫中彻底清醒,以为是流干了血、濒死之际而产生幻像的方应看,就已下意识地去抓、重复那不知在梦中演练过多少次的动作!
——居然真教他给抓住了!
目之所及,左腕脉搏突突跳得莽撞,显已不堪重荷。
这是他的手?
小孩子的手,怎得会在他身上?而且,他的左手不是已经……?
四目相对的瞬间——
耳蜗深处不受控的嗡鸣渐剧。
气鼓鼓仰头的女童,螺髻双垂,瞪着又圆又大、像是刚哭过的乌眸,莲花瓣子一样交错的鲜红裙裾已沉沉卷入湍急的溪流……
那张脸逐渐与记忆中七窍流血、由他亲手擦净入殓的死寂丽容交叠,以致方应看的胸口狠狠一恸。
昨日暴雨,溪水涨了腰身。
原先卧在滩上的青卵石早不见了踪影,浑浊的水裹着枯枝败叶打旋儿,撞得岸边荠菜花东倒西歪。
荠菜花倒不惧这浑水,仍朝着日头扬,三五朵让浪头打歪,便顺势枕着水流轻轻晃。
那方家养子,年幼而孱弱,却不知从何处爆发一股惊人气力。他只一咬牙,便将人硬生生拖上了岸来!
盘旋的野蜂在鼻尖嗡嗡,她跌在他身上,两人齐齐摔在草地。
“予予……”岸边,面带病色的小公子强作镇定,未语先笑。
几多风雨,瘗玉埋香。
而今一梦似百年。
恍如隔世。
……
八岁的方家大女儿鞋袜俱湿,白的像水汽淋漓、刚蒸熟的糯米团子。
义弟反常亲呢的称呼和语气,近乎能将屋檐烧出个洞、且挪不开的目光,无不令方袭予摸不着头脑。
真奇怪。之前,他只会用这样的态度讨好娘亲,同她争宠!
她既不肯认方应看这个弟弟,也不允许他唤她的乳名“非非”。
她坚持喊他不太好听的原名——“方应砍”。
认为家再也呆不下去,执意要跳河“死”给爹娘看的方袭予(实则想脱身离家出走)怎么也甩不掉那张狗皮膏药一样贴得紧实的手。
她稀里糊涂的就被“鸠占鹊巢”,态度大变、伏低做小的义弟哄回了方宅!
天很蓝,云朵碎成鱼鳞。
岸柳垂丝蘸水写字,一笔一画都是湿漉漉的绿。
——回来的路上,方应看一共被穿百衲衫的女童踢了二十一脚、掐了三十七次,却怎么都不肯松开手。其中有一脚歪了,布鞋踢飞了沈伯伯家的鸡食盆,谷粒撒成金线,引得芦花鸡扑棱翅膀追。
她的一切捉弄、打骂、撒气,方应看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三十八岁的朝彻子不吃的死缠烂打手段,唬住八岁的方袭予却不难。
最初的震惊稍纵即逝。
但倘若仔细瞧去,便可见男童垂于身侧的另一只手掌轻轻颤抖,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此刻依旧不寻常的心绪。
双臂撕裂般的巨痛并不妨碍方应看狂喜!
他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差一点,他就又失去了她!
真是险之又险!
这会儿他和她之间仅有一道细缝,而非天堑鸿沟。
……
晚饭时分。
院中的老槐树底下支起木桌。
方袭予沐完浴,换了干爽的苎布背心,散着头发,脸颊红扑扑,双眼亮闪闪,泄愤似地嚼着抢来的、属于义弟的那份鱼糕;再将勉强咬了一口、最讨厌的萝蔔大大咧咧拨入对方的碗。
一旁的男童面不改色,顺从吃下。
——假如这是一场美梦,那方应看简直不愿醒来!
他美得晕晕乎乎犹如酒醉,根本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还能尝到“予予”亲手夹的菜!哪怕是剩菜!
“小看他是你弟弟,又不是泔水桶!”
实在看不过眼的方巨侠语重心长,极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