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没将他们即时逐出去就已不错了,怎还可能再愿替他管教约束于此骄狂之子,却似也管教约束不住——
“少得也是此样辞曲”
谭攘终是无法作忍地,张口正要呵斥一声,沈淙却抬手将其按下时,再听谭抑已按弦歌道,“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沈淙目色一震,竟是《秦王破阵乐》,不想此子竟单以古琴弦歌舞曲,可见其意兴飞扬之形容,听其慷慨雄浑之气魄,并不输宫廷乐舞之堂皇阵仗。
如此堂皇雅乐却作杀伐之声。
那手上直似是操张着张千钧弓弩,那琴弦也似化作弓弦破空放出——
曲间颇有金戈铁马,气吞霄汉之气象,听来直是令人意兴高亢,热血沸腾——
一曲终了,因按弦慨然唱叹曰,“宁为盛唐百夫长,不做我朝一书生!”。
沈淙也即从散失在空气的微弱琴声里,深切地懂得了他那辞赋科试卷上,“如诗赋之浮华寡实,如帖括之迂腐无用,予不屑为之。”二句。
只却未免太过可惜,漏花窗外,负手驻足,面色深沉的阿翁,应与他是同样想法。
沈淙不知道的是,林靖心中只是一句,“便是你这小儿,将我孙儿刺伤的?”又不禁道,“确有二两风骨”。
若他再年轻,哪怕只是五年,也想与其对上一对。
此时却——
林靖空叹一声,不服老,却是不行了——
面上却未作色,只在此时迈步进来,向厅内一坐,安然饮茶。
余光却已将这二人打量完全。
谭攘见这白眉老者,神清骨爽,气度不凡,因恭敬施却一礼,问,“敢问贵翁是——”。
林靖淡然放下茶盃,并不言语,只看向沈淙,意为,‘看你如何介绍?’。
沈淙自是看出,只微笑着叫声‘锺叔’,门外的贺锺忽而顿住足步,思忖半时,转身离去。
谭攘竦然起敬拜道,“原是林帅身边的贺副将——”。
他再无机会见到那严霜时雨林清臣了,这大概是他与他心中至为钦敬仰慕之人,离得最近的一次了。
一时不免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就连眼眶都有几分轻微的湿润。
林靖望其气概神貌,心中甚是欣赏喜爱,因让起道,“你们不必拘礼。”一看沈淙笑道,“我只是无处可去,来表公子这里暂住而已。”。
“你们青年人,只管聊你们的就是,不用管顾我之存在。”
沈淙因那声‘表公子’,足下都是一软,半时按下心虚,一作笑颜道,“是,不必管他。”见振缨进来布了茶,一展手道,“匡夫兄,请坐罢。”。
谭攘只稍一点头,却并未坐下,而是看向正盯着贺副将看观的谭抑,沉下声色道,“你与我过来”。
谭抑还且怔了一怔,才知大兄是在叫他,因就慢慢蹭了过去,都还未站稳,就听一声,“面对沈公子跪着。”他因之抬目与大兄对峙了好一时,想起此行目的,还是屈身跪了下来,虽是满脸的不情不愿。
谭攘也没再说他,只解下身上佩刀,两手递与沈淙道,“谭攘将此剪径凶贼与邸下带来了,请邸下随意处治!”。
他当初还且不解谢娘子身边侍女那一句,‘下回可要将养好了来,不若我们公子可难再想出这免赦端由了。’从何而来,却在后来才知这浑人做出这浑事。他这弟弟一在听闻荥阳玉衡入京以后,就说想要试试他到底有何真本事,别是什么欺世盗名之徒。他因之反复告诫于他,要其断然不可造次生事,却不想他更是胆大妄为,几乎将沈公子一箭刺害——
他在听说以后,立时告了假,带了他上门请罪。
哪知来了几回,都是昏厥未起。他也无法日日告假,就只让三妹谭抒替他看着,哪知上回来时言说,沈公子说要再休养几日,要他莫要上门来扰,他也就再未上门来——
直到今时,想着应是大好了,将一休务,就即赶来了。哪知一上门,就为他这二弟抢先演了这么一出,倒却忘记了正事。弟弟做出这等害人性命的事来,沈公子未将其告讼至京兆衙门,已是多方开恩了,此时便是如何处治,他都没有多说的话,只却,“还是谭攘教诫有失之故”。
这话他已是在沈公子面前第二回言说了,第一回是因他那三妹谭抒。却也无可奈何,他二人怎就专与沈公子过不去呢,“是以,若有任何责罚降下,谭攘都愿为他一力承当。”。
谭抑不禁皱眉争辩道,“与我大兄无关,你只处治我就是,我也非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失——”即闻大兄厉喝,“你还想故意害人性命不成?”就即呐呐闭了口,只在心中埋怨着,那还不是因为他乱动,若非乱动,绝不可能射到的——
心里这样想着,眼神悄悄瞥向那腰刀,大兄此举,算是留有了余地——也是要沈泽川从刀身与刀鞘之中择取一样。
沈泽川既在当时没有告讼,还从他这里骗去了弓弩图式,那刀身自就不会选,就只有刀鞘——
想到此处,谭抑也是不免叹息,这腰刀还是他与大兄的呢,是他仿了军中式样造作的,他人并看不出分别,只杀伤之力却上升了二三等。
却未想见,却是在他身上为先体现了出来,一时皮肉已是生痛不已,却又分出一分神思想着,他沈泽川会不会用刀?只怕抬都抬不起罢——
谭抑这才将想罢,沈淙忽而伸出左手,将刀刃倏然抽出,刃上银光耀得他眼睛都无法睁开,锋锐刀身又堪堪擦着他颈项过去,一时惊得脸色瞬然煞白了去,身体跌坐在股足上,神魄半时才回来,见其人只是细细看着那腰刀,也才明白,此人并非是要杀他,只是无意失手了——
看那样子,似是全未发现他这抽刀动作几乎取掉他性命——
谭抑慢慢再跪起身来,直似劫后余生地,吁出一口气来——
谭攘也未曾想到,神色沉凝下来,却也没有理由阻拦,只得极力克制住。
沈淙只将那腰刀掌在手上,见其刀身淬炼得明锐锋利,其上流转着清碧银光,抬指轻轻敲击,听得声音更如鸣金振玉一般,心下纳罕,口上笑问道,“这腰刀也是闫师所作么?”。
谭攘摇了摇头,转视向谭抑道,“是他所作”。
沈淙因之笑望向谭抑,还未开口,谭抑已道,“这图式我却不与你!与了也无用——”。
沈淙却是一怔,将刀复又插回,冁然一笑道,“我只是想让你起身——”。
谭抑‘咦’了一声,不无意外道,“你不打我么?”。
沈淙好笑道,“我打你作甚?”转首又与谭攘道,“此事我早即忘却了。”。
“再说,还因此得了一图式,反却是扶伯吃亏了。”
谭抑忙地拾起身来,一于此人未借长兄之威,于他大加挞伐之事,心中颇为感激,因就悄声道,“是我欠你一回,日后我也帮你一回。”又补充道,“什么事都成”想了想又道,“不要再骗我图式了——”。
谭攘实在惊异于此人之优容大量,只这毕竟是性命攸关之事,“可——”。
沈淙笑着打断道,“匡夫兄是想这时,就将扶伯亏却的,与淙讨还回来么?”。
“若使如此,尽管说就是,淙尽力满足与匡夫兄。”
谭攘一哽,忙道,“如何是邸下欠他的,是谭抑欠邸下一条性命——”。
沈淙因笑道,“匡夫兄若非要如此说,既是欠我的,是否也由我说了算?”。
谭攘点头称是,沈淙又道,“那我说无事了,就是无事了。”。
“一笔勾绝,再不得提。”
见谭攘还要说甚,又即轻笑道,“匡夫兄特意来找我一趟,就只为让我打扶伯两下不成?”
又叹声道,“却只有淙盼望着与匡夫兄秉烛待旦、促膝而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