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清晨回到京城,却只来得及回府稍修整,便匆匆要赶着入皇城,只因恰好适逢三月底的大朝。于大朝上,朝廷自然是大张旗鼓地好生表扬了一番,使节团中每一人要不是升了官,就是赐了好些封地,因公殉职的臣工、卫士之遗族也得了很大一笔抚恤。
端昭帝很是赞赏桓遂对萧制伏击一事的处理方式,于朝上大为称赞,说他谋定而后动,为朝廷百姓殚精竭虑,堪为众人表率。
朝中一派和乐融融,君臣同声庆贺,是北郑立朝以来,于总是剑拔弩张的殿中,少见的相安无事。
而这一切气氛就在桓遂撩袍跪地,于众大臣面前向皇帝请婚时,冲上最高点。
只听宣政殿中倏然一片静默,紧接着,像是稠人们同时间反应过来,或低声议论,或窃窃私语,当然不乏有赞赏道贺的声音。
端昭帝微笑着点了点头:「是该将期程提上来了。」他转向殿中央,正立于使臣团前方的槐安,问道:「孩子,三郎可有合你意?」
槐安闻言,当即一跪到地,额头触地,恭敬地应道:「岂敢。」形容虽恭谨,但心中却在腹诽,要命,这是在挖坑给我跳吧?她要真说不合意,难不成皇帝真会取消这门婚约?
端昭帝笑得更和蔼了,他摆了摆手:「都讲了多少回,跟桓伯别这么客气。」
「陛下是君,槐安是臣。」
「也罢,回头叫上你阿爹阿娘,入宫里来商量商量,恰好云瑾也叨念他们很久了。」
穆云瑾乃桓遂生母穆贵妃之名讳,早年和槐安阿娘薛贵芳是闺中密友,情同姐妹,起义后更是相互扶持,也难怪两家人如此亲近。
槐安恭谨应是。
散朝后,桓遂匆匆追上先一步离殿的槐安,拉过她的手。
槐安笑着回头。
桓遂也冲她莞尔一笑:「小安,我和你一起回府吧。顺道和平叔、薛姨说一声提亲的事。」
槐安没有拒绝,任由他牵着自己,无视周遭臣工的私语和隐藏在言谈中的讪笑。
都说文人满腹诗书,出口的话都是圣贤话,谁知动了邪思歪念后,看什么都不正,溜出口的话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只听几个与平家不怎么交好的臣工兀自悄声谈着:「瞧瞧,不过是一起出了趟远门,回京就订亲了,也不知路上苟且了些什么,至于这么火急火燎?」
另一人跟着附和:「是啊,都说男女授受不清,谁知竟有人还未出阁就在朝中和皇子公然卿卿我我,真是...」
却听之中有个人怯生生地阻止:「喂,别说了,你们没听说王家的事吗?平家,咱们可惹不起。」
有人却不以为然:「哼,不过凭藉些许从龙之功,谁没有?啧,竟攀上如此一枝大干,还是说...是『真』攀上『枝干』?呵呵...」
眼见议论声越来越猥琐,桓遂眉头一皱就想上前以身份压制,顺道指摘教育几句,槐安却拉住了他:「没事儿。」
这种话她早就听多了。
虽说北朝允女子为官为将,但在许多士大夫眼中,与女子同朝为官,无疑是一件耻辱,也因此不乏有文臣武将前仆后继地劝说朝廷罢了这条规定。
反对者声势浩大,有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何协理朝政;也有说自古男尊女卑,怎可让女子立于男子之上;当然也有说女子入朝是为败坏纲常,男女授受不清,如此将至其夫婿于何种境地。
但无论反对者如何诋毁,上位者仍以『迂腐』、『冥顽不灵』等批语驳斥这些言论。
于是反对者们只好将炮火转到她们这些女官女将身上了。
槐安其实不怎么在意,合著这些大男人们不过是因为屈居女人底下,觉着丢脸,耍耍嘴皮子罢了,何足挂怀?
不过素来和平家交好的刑部侍郎穆午司可不乐意了。他并未反驳几个臣工的言论,只是笑盈盈地上前,朝两人拱了拱手:「恭贺殿下、平大人,终履行儿时之约,喜结良缘。」
其余人等闻言,议论声一时止歇,见刑部侍郎带头恭喜,也只好跟着上前,半是不情愿半是敷衍地道:「同贺同贺。」
槐安躬身回礼:「多谢穆大人。」说来,去岁论刑时,穆午司的回护之恩,虽然事后父亲有领着她登门答谢,但救命之恩,仍旧难以回报,想着,槐安躬着的身更深了。
穆午司急忙扶起槐安:「微臣担不起准王妃这一礼。」
桓遂也同样向穆午司拱手致意:「多谢表兄。」穆午司乃穆贵妃外甥,论起来,确实担得起桓遂表兄的称呼。
穆午司回礼:「岂敢。」
「这半年来,辛苦表兄,替永赐照看阿娘及王府。」
「份内之事。」
其余臣工见桓遂有要与穆午司继续聊天的态势,便各自退开身散去了。
几人一面走,桓遂一面与穆午司闲话家常几句,半晌后忽然问道:「近日里朝中可有发生何事?为何方才于殿上未见王大将军?」
桓遂口中的王大将军正是镇守塞北的右武卫大将军王云诺。按规矩,入春后,身为安北都护府大都督的王云诺当返京汇报军情,可已三月末了,竟仍未见其身影。
连同王云诺一道消失的还有彼时在朝堂上对槐安步步进逼的御史中丞——赵珲。
槐安闻言,也眯起眼来,同感疑惑。
穆午司正要开口回答,却听三人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安安!」
槐安闻得这一声呼唤,倏然旋过身,脸上瞬间绽放的笑容几乎收不住。
小祝!
只见身着北郑最高贵的朱色常服的桓逸提着袍角,兴冲冲地赶了过来。
末了,他煞住脚步,向桓遂、穆午司各自行了一礼,待对方回礼后,他转向槐安,咧开了嘴道:「你可回来了。」
槐安报以同样灿烂的笑容,天知道她有多想念小祝。
去岁两人初相认后就被迫分开,这半年里,每到夜深人静,她总不禁遥想,现在的小祝在做些什么事情呢?
即使她和如今的小祝所在的身体——桓逸本人相处时间不长,但桓逸的身影已烙印在她脑海中,因此她仍旧可以将自己认识的小祝和桓逸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于是她便开始想像同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小祝、坐起身开始画图纸的小祝、画到一半睡着睡到打鼾的小祝、栽花种草的小祝、对着墙壁碎碎念的小祝。
然后她就开始期待重新和小祝相见的时刻,届时,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给他什么礼物?
礼物,对噢,礼物!思及此,槐安像被闪电打到一半,双眼倏地瞪大,呀,她忘记把礼物放在哪个箱子里了,待会儿回府可得认真翻箱倒柜一番了。
桓遂见桓逸和槐安形容那么亲密,瞬间沈下脸来,不悦地上下检视起自己的弟弟。
穆午司见场面似乎要火爆起来,便躬了躬身,不慌不忙地告退了。
桓遂回礼后,转向桓逸,语气不善:「四郎,小安是你准王嫂,语气放尊重点。」
「小安?」桓逸闻言,困惑地看着槐安等待解释。
槐安以大拇指指了指身旁的男人,语气无奈:「他给我取的。」
「啧,无聊。还是安安好听。」桓逸一脸不屑,桓遂一听,俨有要卷起袖子上前干架的态势,槐安连忙笑着拉住他。瞧瞧这男人,合著往前那些温文儒雅都是装出来的啊?
「谁允许你唤她安安的?」桓遂仍不罢休,横眉竖眼,怒气冲冲的质问。
桓逸嗤笑一声,拿大拇指学槐安方才的样子,指了指他们之中唯一的女子:「她。」
桓遂又怒了,槐安赶紧挽住他的手臂:「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被软软的手一挽,再大的气也顿时消散于无形,桓遂低下头来,拍了拍软软的手背,轻声细语道:「别再让他这么叫你了,我听着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