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韩非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时候,天还飘着小雨,灰蒙蒙的,像是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气。
这里位置偏僻,到旧城区少说也得个把钟头的车程,身后的铁门“哐当”一声合上了,发出一阵轻微的余响,他缓缓回过头,看见立柱上“第一看守所”几个醒目的大字,黑白分明,铁面无私。
四月的清晨还透着几分冬日里尚未散尽的寒意,濛濛的雨丝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细细密密地将他裹覆其中,韩非伸手拢了拢身上那件旧得跟抹布似的外套,低下头的时候,他看见里边那件立领的衬衣,这是他进看守所那日穿来的,也是现在他全身上下唯一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雨水沾湿了他的额发,他垂眼看着那件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的衬衣,好一会,才恍然想起那是自己从前在国外的百货商场购入的。
百货商场,这个名词对今天的他来说实在有些太远了,远到这近二十年的留洋生活简直就像是一场浮生大梦。
他在八岁那就随家父一道赴了远洋,这辈子在国外待的日子几乎是在故国的两倍,比起油条生煎,或许他倒是更习惯面包跟牛奶,香槟酒,梵婀玲还有一到秋天就弥漫着广玉兰香的老百汇,要是几年前,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觉得这一切恍如隔世。
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耳畔响起了轻微的轰鸣声,韩非伸手揉了揉额角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叹了口气。
住在他隔壁囚室关的是一名作家,较他晚来两个月,据说当年在南边还颇有些名气,一起劳动做工的时候两人倒是也能聊上几句。上月初的时候,突然被上头拉出去问话,再回来的时候一只右手就已经废了,据说是思过态度不够端正,可究竟要怎么样才能称得上是“端正”呢,韩非也不知道。
自那以后,那作家周身的气质倏而一转,整个人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最初是在集体劳动时突然放声大笑,再到最近几日,每晚的后半夜里都要起来用头砸墙,不破皮流血不肯罢休那种,活像是古时候金銮殿上以头抢地冒死谏言的臣子。
可这都什么年代了?
韩非半闭着眼睛靠在铁门上,长长吁出一口气,长久的饥饿与睡眠不足所致的头痛在这场飘扬的冷雨中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这时,一阵喇叭声穿透隆隆的耳鸣,传入了他的耳中。
一辆黑色的的士开过来,停在对面的马路边。
韩非微眯起眼,确定自己没有见到过这个牌照的汽车,就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打开车门走下来,一手搭着宽边帽檐,匆匆穿过马路赶到他的面前。
“少爷。”对方掀开帽檐的右手哆嗦着,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韩非的眼睛的睁大了,认出眼前的中年男人正是他们家当年的管家:“李叔,是你?”
被唤作“李叔”的男人有些飞快地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哨岗上,伸手取过了韩非肩上的放行李的布包,那只灰扑扑的袋子轻得好似空空如也,李叔把布袋提在手上,另一只手悬在半空,迟疑了足有数秒,最后轻轻落在韩非的肩头上:“少爷,您受苦了。”
两人上了出租车,韩非询问了一些近况,李叔一一答了,外头还是老样子,人人自危。红灯的时候,管家看着前方空空荡荡的路口,告诉韩非他被分配到了张良表姐在的那栋楼里。
韩非家里原本的那栋洋房在运动初期就被扫荡地一干二净,门口贴了层层叠叠的大红封条,也不知现在就是依旧空着,但若要再回去住,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听了这个消息,韩非也不没怎么诧异,倒是问:“我倒是不知道,子房他原来还有表姐?”
“少爷!”管家听他这话急了,赶忙说:“你可万万别再这么叫了,”他讲得太急,连连咳嗽了一阵,“这年头,从前的字啊,号啊,那都早被打入封建余/孽了,现在逢人你可千万记得称呼人家‘同志’。”
“我知道,时代变了,该叫张同志了,”韩非笑了笑,“可是李叔你不也依旧叫我少爷吗,都是私下里,就别那么约束了。”
管家重重叹了口气:“那栋楼本来也只是张家的一处别院,现在拆拆分分,划给了两大户人家,同你一幢的那户,虽说是张家表亲,可是往日里关系远得很,不过是进城投奔,有点关系总比没关系强。”
他顿了顿,又接着讲下去:“按上头的意思,他们只给你分了间小小的阁楼,我一早就去看了,嗨,那哪里是少爷你能住的地方......”
“我没什么地方不能住的,”韩非笑着说,“这几年囹圄都过来了,还能有什么可不习惯的?”
“可这......”
“李叔,”韩非打断他,“你也说了,时代不一样了,过去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他顿了顿,“何况光是这间阁楼,就已经是你们托人打点过的结果了吧?”
韩非这趟归国,算弄明白了两件事,其一是“站对队”,其二则是这个“行方便”,既然说是“方便”,也就代表了在这里,只要你有门路,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以也乐意给你行这个方便。
当然了,就像一句谎言要用无数后续的谎言弥补,一个“方便”也要引出接下来无数的登门扣扰,毕竟这天下从来就没有白吃的午餐。
管家的目光闪了闪,还想开口说点什么,看见前方的建筑,缓缓把车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街角,接着伸手往边上狭窄的弄堂里一指:“从这边直走,穿两条街,就到那栋小楼了,”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收紧了,踌躇着说:“我父亲那一辈就承蒙你们韩家照顾,打小在公馆里长大,也算是看着少爷你一路长大的,可如今......”
韩非才要出言相劝,就见他哽了哽,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两个白面馒头:“农人家的东西,我知道不合少爷的口味,可是李叔实在也拿不出更好的了,”他说着,把油纸包的馒头塞到韩非手里,“到了楼下,区里会派主事的同志接应你,接下来恐怕就要直接去中心参加思想班,不见得就能吃上饭。”
韩非连连道了谢,管家握住他的手,久久才松开:“少爷,世道变了......”他咽地厉害,几乎就要说不出话来,“你可千万多保重啊......”
下车时,天边飘的细雨已经停了,韩非抬头看了眼头顶烟灰色的天空,迈步朝弄堂深处去了。
他的父亲韩安是五十年代响应号召第一批从海外归来的企业家,两年前他远在大洋彼岸,接到一通故国传来的电报,称韩安已于不日前不治而亡,留下一摊国内的公务等待身为长子的他去处理,他原以为这趟行程至多也不过两个月,将手中的公司事务转交给朋友看管,就这么匆匆地踏上了航班,可谁知,这一回,就是再也走不了了。
虽然李叔刚才反复叮嘱,说世道变了,可韩非心里清楚,这回的情形势必不同于以往,时局究竟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眼下他还不敢断言,但是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高层正在动荡,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得以自看守所释放。
他远远看见一栋旧式的洋楼,看模样莫约只是单纯地仿了个西洋的形式,不高,只有两层多一个阁楼。这时,不远处有一个一头花发的老人走上前来,韩非心中一动,猜想他应该就是管家口中这一片区的主事了。
来人负着双手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刚从第一看守所出来的韩非?”
韩非注意到对方的额顶至眉心有一道深而长的十字伤疤,不确定那是否是在抗zhan时期留下的旧疤,迎上前说:“是我,不知道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唐七,”来人看了他一眼,“韩同志之前是在海外留过洋?”
“是在美国。”韩非点头,有些意外于唐七对他的称呼,他本以为对方不屑跟自己互道“同志”。
“我这边有个男学生,身份比较特殊,”唐七一瞥四下,压低声音说,“需要你指教一下洋文。”
“我还从没有教过学生,”韩非愣了一下,迟疑着说:“而且以我现在的身份,恐怕不太合适吧?”
“凡事总得有个先例,”唐七一掀眼皮,“何况据我所知,韩同志你留洋的时间可是这一片里最早,也是最长的。”
韩非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个学生的背景只怕是很不一般,想来也是,既然有学洋文的打算,日后十有八九就是要奔赴海外了,而这年头还能拿到护照与签证的,光有点个人门路只怕还不够,毕竟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行得了的“方便”。
而现在他最不该做的恰恰就是惹是生非,于是不再推脱:“不知道是哪位学生想学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