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刚才的那一刻,他竟像是没有同眼前人对视的勇气。韩非注意到他的失神,拿起桌角的钢笔在他眼前轻轻一晃:“你不专心啊,”今晚他的心神像是格外地好,连带声音也一并轻柔了几分,“小卫同志。”
那股清晰的葡萄酒香又在卫庄的颈间弥漫了开来,他突然觉得心跳快得厉害,“腾”一下站了起来。
韩非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抬头望向他:“怎么了?”
卫庄猝不及防又一次对上了韩非那双蒙着雾气般的眼睛,一时间,竟莫名地有些不知所措,韩非搁下了手里的钢笔,刚站起身,就见卫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猛然退后了一步,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扫了眼桌上新写的教案:“今天不想上课了?”
“你醉了,”卫庄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别开视线又退了一步,一手搭在身侧的窗沿上,“今晚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明天同一时间再来。”
韩非眨了眨眼睛,像是恍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卫庄就已单手一撑,纵身翻出了窗外。
他望着空荡荡的窗口呆了几秒,脑海中一闪而过了卫庄离去时已然红透了的耳根,忽然一个激灵,身上那点残存的酒意瞬间散尽了,握着钢笔的手指一松,金色的笔尖在桌上辘辘地旋了一圈,溅起满纸飞扬的墨点。
可他此刻却再无心去关注这些,韩非用手捂住了半张脸,缓缓地俯身趴在了桌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想起刚才对卫庄讲的那番话,越想越觉得逾越,狠狠地一掐手心,指甲深嵌进肉里——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着与众不同的性取向。
卫庄回到家中的时候,夜幕中一弯上弦月还未升至中天,他扫了眼墙头的挂钟,恰值九点,比平日里足足早了一个半钟。
他草草地洗漱了一番,只觉得心浮意乱,一垂眼又瞥见了摆在床头柜上的那朵康乃馨。纵然他全程的动作已经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却依旧没韩非那等本事,粉色的花儿一角已经微微塌下。
卫庄沉默地看了片刻,伸手熄了顶灯,屋内霎时漆黑一片,他在床头呆坐了片刻,试图梳理一番今日队内的工作,好一会,才挫败地承认除了韩非那一句眉眼带笑的“成年快乐”,他居然什么也没回想起来。
他仰面朝后一倒,阖上眼,隐约又闻见了那阵朦胧的酒香。
一夜乱梦。
次日清晨,旭日还未东升,灰蒙蒙的天幕刚刚透出了一丝光亮,卫庄猛然惊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卧室,短暂地失神了一秒,继而清醒过来,脸色瞬间沉得比挨揍还要难看。
一阵熟悉的燥热自□□隐隐传来,他拉开被单,忍不住闭上眼叹了口气,继而翻身下床来到浴室,一旋台盆前的水龙头,毫不犹豫地把头淋到了冰冷的水流之下。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才逐渐平复下来,卫庄缓缓抬起头,不断有水珠顺着鼻梁从脸颊上淌下,沾在他长而密的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野。
卫庄不知道他的同龄人遇上这种事都是怎么做的,但是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大概没有人会把他们的同性老师视作春梦的对象。
透过湿淋淋黏在额前的刘海,他看见了镜中的自己,一阵难以言喻的鄙夷感自心头蹿升而起,像是滚滚烈火,烧灼了他的五脏六腑。
这天上午的六时一刻,韩非照常来到工厂,却被早早候在门口的车间组长引去了隔壁的休息室,其中一条长椅的尽头坐了一名短发齐耳的女人,见两人推门进来,女人利落地一个起立,迈步上前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遭:“你就是韩非同志吧?”
韩非确定自己从没在厂内见过她,点头说:“我是,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虽然时下男男女女的衣着大同小异,但不同身份职位的工作者的着装方式细看仍有些许不同,韩非注意到她外套内白衬衫的翻领式样,推测眼前的女人理应是个干部以上的人物。
“我是专程来通知你,”女人没接他的话茬,细长的丹凤眼一撩,面无表情地说,“韩同志,自明天起你可以不用来这里上班了。”
韩非一愣:“这是有什么缘故吗?”
“哦,这个当然,”女人说,“听闻韩同志昨日为美国大使团的随行记者担任了临时翻译,组织对您的工作表示高度认可。”
组织还能抽空了解昨天他的翻译工作?韩非心中好笑,面露踌躇地说:“但是不在厂里做工,像我这样有案底的人,还能去往哪里?”
女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上头临时决议,让韩同志你为国家培养新时代的翻译人才,”说到这里,她有意无意地提高了音调,“算是提供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韩非的目光一凛:“那么请问这位同志,我有什么过错?”
“你自己的罪过,自己还会不了解吗?”来人的脸色倏而一沉,冷冷地说:“我们已经解冻了你境内外的银行存款,接下来会有专人定期跟你联络,至于究竟该怎么做,你好自为之。”
她说着,从袋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册提给他。韩非接来一看,竟是一本严复译述的《天演论》,册子的后半部分附了英文的原文,是本国内难得的双语读物。
“明天上午八时,会有学生在上一回的采访地点等你,”女人简短地解释说,“届时你就按这本教材给他们上课。”
韩非记得此书的原作者是主张达尔文进化论的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书中反复强调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类的进化论思想,他的拇指在封皮上摩挲了一下,一时有些拿不准对方提供该书的背后是否还蕴含了别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