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韩非打断他,朝卫庄舒眉一笑,“你就当听个故事,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在书中虚拟的大洋国内,一个人如果犯了‘错误’,并不会被公开批斗,让丑闻公布天下,相反地,‘真理部’的职员们会负责清理他生活的一切痕迹,物品,记录以及一切相关的文档,让他在一夜间变成一个‘消失的人’。”
卫庄的眼皮一跳,简直匪夷所思:“但他的亲友们呢?难道毁去了物品,就能把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也彻底抹去吗?”
韩非翻动着手中的书册,薄薄的纸页顺次落下,发出一阵清晰的“沙沙”声,良久,才开口说:“其实人们往往比你想象的要更为健忘。”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像是被其中一句下划线的句子吸引,卫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上面写的是——可是理想的动物社会并没有盼到,而他们反倒坠入了这样一个时代:谁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动辄狂吠不止的恶犬四处横行,你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昔日的同志在招认罪行后被撕成碎片。
韩非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而卫庄不知道的是,他在心中默默念出其实是这段话的后一句:她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要知道她的头脑里并没有任何违命或是造反的想法。
是啊,这世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当年国内的形式刚刚转好,他的父辈们响应号召,重新踏上这片血脉相连的故土时,可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的。
可是新时代的序幕刚刚掀起了一角,那道缓缓开启的大门却又倏而阖上了。故园对她归来的儿女们并没有网开一面,门扉紧闭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又有谁会去在意呢?
月上中天的时候,屋外的气温已开始逐渐转凉,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鼓进来,鼓起了韩非身上宽大的工装,他伸手捋了捋鬓边飘起的发丝,看见卫庄离去的身影投入对街的小弄,与建筑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他伫立在阁楼的窗口,眺望着眼前一片低矮的群楼,忽而又想起课前卫庄拐着弯的关心,若说他不动容,那肯定是假的。
韩非的嘴角现出了一点浅淡的笑,他承认自己喜欢卫庄,喜欢他的率性和纯粹——这就像他承认自己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性向一样,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也正因如此,他就更不希望卫庄走上自己的老路——
卫庄有着超乎他年龄层的稳重与敏锐,这当然是好事,然而他作为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毕竟缺少阅历,偏偏这世上又有太多事,若非亲身经历便不知需得躬行。
自从韩非被调出工厂,或是旁敲,或是直言,卫庄已经问过他不下三次为什么要频频出入旧租借的事了。韩非看着窗外沉郁似水的夜色,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如果可能,他还是希望卫庄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倒并非完全因为他韩非光风霁月,行事磊落地没有半分私心。而是因为这实属被逼无奈地下策,是装腔作势,是投机取巧,是他年少时所最不齿的举措。
他自得知银行存款解冻的那一刻起,便肆无忌惮地出入洋人的餐厅酒店,购买华而不实的高档用品,消费水平甚至超出了他当年在海外生活的那段日子。
他摆出一副耽于声色犬马的模样,好似风靡西方工业国家的享乐主义已成为一种刻入他骨髓的毒,一经金钱与资本的发酵催发,便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
此毒无解,而奢靡的高档消费不过是饮鸩止渴,只会让人越陷越深。
追求享乐其实倒也没什么错,人们管那叫风流倜傥,叫落拓不羁,可自己这样在人前表演溺于声色又算什么?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无声地关上了窗户。拉上窗帘的那一刻,韩非忽而想起他还未曾看上一眼今夜的月亮,他的右手顿了一下,却又作罢。
于是月光被隔绝于窗外。
这一夜,卫庄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韩非所在的那栋矮楼,却没像往日般翻窗而入,而是顺着楼梯走上了阁楼。整栋小楼寂无人声,四下静得几乎骇人,一阵不好的预感无端地攀上了他的心头。
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他的瞳仁骤缩了一下,只见那里头空空如也,徒留四周密布的蛛网,与一地厚重的尘灰,哪里像是有人居住过的模样?
他猛地转身冲下楼梯,老旧的木梯被他踩地嘎吱作响,发出阵阵刺耳的尖鸣,他逃似地飞奔到街上,明明还是下午的工作时间,街道上却熙熙攘攘全是往来的行人。
他匆匆忙忙拦下了一位过路人,一瞬间,街上的所有人竟都骤然停下了脚步,齐齐地转头盯向他,仔细一看,每个人都有一张如出一辙般冷漠的正脸。
卫庄张了张嘴,此刻这幅身躯像是突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神识像是抽离了身体,只是虚无地飘荡在□□的身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沙哑:“你有没有见过那间阁楼上住的男人?他的名字是......”
就在这时,四周的人群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尖厉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仿佛一盆冰冷的水,当头浇下,他猛然惊醒过来。
一个窒息的念头倏而从他心头蹿起:韩非会成为下一个“被消失”的人吗?
这个想法还未完全成型,就已如燎原大火般般在他的心中铺天盖地地燃烧了起来,卫庄一手撑着额头,良久,才轻轻吁了口气。
他闭上眼,眼前恍惚又现出了韩非颀长的身影,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想要,也绝不允许韩非从他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