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年轻时在黑水畔帮舟子们做过许多善事的缘故,王春官的道法是亲水的,这也让他现在能借着水势做更多的恶事。
周堂主也知道他们这批人光靠硬拦,拦不了王春官多久。周堂主催得急,季念昭却也没法子,他使出缩地成寸的仙法,法阵下一秒就被王春官的红线彻底啃断。
想起阿枣的死,季念昭再不能容忍王春官那一口一个“徒孙”的猥亵称呼,抬起的双眼赤红,恨不得把面前的死老头一脚踹得骨头散架。
王春官脸上挂的肉渣和蛆虫被大雨一冲就掉,零丁几只蛆虫落在脚尖,倒是白骨被冲刷得银亮。他生前是个庄重体面的老头子,受不了季念昭这么不尊师重道的眼神,终于不叫“徒孙”,红线馋季念昭的肉躯馋得左摇右晃。
“我改变主意了,如果把你杀掉,长勺启明也一样会过来为他的爱徒收尸。”
季念昭没心思理会王春官,傀偶班的修士先他一步斩断红线,他撕破一沓疾行符,让千山剑夺命跑。
身后几百条红线长着眼睛,海蛇一样游弋,居然能与千山剑的速度媲美,直到一名黑衣青年冲过来斩断这些线。
季念昭来不及说什么,眼神和无邪碰上,圆脸青年任由那些红线钻进自己掌心。
无邪早就死了很多年,王春官的蛆虫一时半会儿没法操纵这种等阶的活尸,勉强帮季念昭找出了个逃跑的空当儿。
“祖师爷!”季念昭嘶吼出声时,目光寻遍一路上所有落脚地,喉间已尝到锈味。
下一秒季念昭整个人就被风掀得撞上沙丘,风里裹着沙,沙粒擦过他的上臂时剐出白骨。千山救主心切,嘤嘤地长啸,突然向一道虚空中的裂缝靠近。
季念昭心有所感:“长老。”
“季洱,过来!祖师爷派我来接你。”玄明子破开风幕。老道士灰白道袍鼓成帆,露出内里洗得发黄的中衣,“仙门在腹地设了一道秘境,我带你进去。”
季念昭听见一声类似布匹撕裂的钝响。
不是玄明子砍中了什么,而是玄明子的衣服被风撕破了,再磋磨下去这半身陈旧的衣裳就要被撕得渣都不剩,只剩下里面赤条条一身老肉。
为了保住自己的节操,玄明子只好长话短说,语气要多快有多快。
“季洱,你知道当年祖师爷为什么要任命你的父亲来做不孤山的掌门吗?”
季念昭现在哪有心思论道,更不明白玄明子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些废话,上下唇瓣一掀随口敷衍:“闻子君是个固执己见的傻子,但这样心甘情愿为了天下苍生而不顾己身的傻子实在不多见了。”
“天下苍生?谁有那个厚脸皮说大话去救整个天下。”玄明子只是看着天穹那团越来越近的飓风团,不怎么敢张大口说话。风劫实力太强劲,纵然有屏障,也只是削弱,现在一张嘴就是一嘴兜子的风。
玄明子神神秘秘,凑近小声问:“你想去救这天下苍生?”
季念昭僵了一下,实在不太明白话题是怎么迅速上升到这种高度的,“我十五岁的时候这样想过。”他打断玄明子的话,“师叔,阿枣牺牲了。你有办法为阿枣招魂吗?业火烧毁的魂魄我感知不到。”
罡风撕扯着玄明子的领口,铁剑横在风里震颤不休。玄明子混浊的眼珠被半耷拉的眼皮遮得更深。
“掌门的确比我勇敢得多,事到临头,我做不成那样的英雄。”季念昭自嘲一笑,“师叔,你赶紧带我去找祖师爷吧。师弟师妹们还留在原地。”
“你爹第一次御剑,吓得半个月没睡好,他没你们想象中的那样无所不能。”
“但是师叔想告诉你的是,闻子君的道行不通。”玄明子突然用剑柄尾端磕了磕季念昭的靴底,那里沾着王春官的蛊虫残灰,“他的自负让他画地为牢。”玄明子说话时喉结顶着道袍立领,磨白的领口上还有血渍。
季念昭的发髻被乱流打歪了,袖口灌进的风鼓起两团青雾:“那什么样的道才是对的?”问得太急,呛了口风,他咳得眼眶发红。
“我不知道。”玄明子从怀里摸出个锦囊,“祖师爷也不知道。”锦囊塞进季念昭掌心,上面粘着干涸的血痂。
“祖师爷都已经半步飞升,他怎么会不懂什么是道?”
于是玄明子给季念昭讲了王春官未说出口的后半截故事。
涂山氏走后的第三日,王春官不知受了涂山氏什么刺激,指使着长勺启明一起把云渡学宫的匾额换了下去,挂上了“古来稀云渡”几个金字。
做完这些,王春官亲自带着长勺启明在府门前等人。
他们专程等的人正是古来稀云渡的第二个弟子,涂山氏临走前特意塞进来的凡族宗亲,有个乳名叫小慈。
等到了要落山的时候,一个背驼重物的少年才慢吞吞出现在山道尽处。
长勺启明抱臂站在门边,涂山慈走到匾额下,灰头土脸地收拾自己行李。等到他左拍拍右拍拍把身上的灰全都掸干净,瞪着一双水雾一样的小鹿眼汪汪地看着长勺启明。
还不等涂山慈开口,长勺启明先语气奇怪地打断:“你今年多少岁了?”
“回大人,我已经十六了。”涂山慈笑着挠自己后脑勺。
涂山慈才十六,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王春官枯瘦的手腕搭在涂山慈肩头,不自在地对长勺启明说:“小慈和你来云渡学宫那一年一样大。”
长勺启明心中一滞,喉头涌动:“你就是涂山氏那位子侄?”
涂山慈傻笑着仰头看向长勺启明。
长勺启明想拷问的话又吞回去:“你真心要来拜师尊为师?”
涂山慈颔首:“如今想要靠顿悟飞升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往后想要当神仙,只有修道成仙这一条路可走。”
长勺启明叹口气:“一个二个的,都想做神仙。我瞧着那些个把神仙,也没神气到哪里去。”他无奈地摇头,还是推开身后的门扉,“进来吧,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师弟。”
“本来应该由我教导你,但师父非要亲自相授。如此你就跟着他好好修习。”
长勺启明一番做派将涂山慈呼来唤去,俨然把自己当作了云渡学宫做主的那个人:“师父身体近来抱恙,你悠着点。”
涂山慈认真地点头默记。
王春官也依旧只是挂着一脸和蔼的微笑,屁颠颠地跟在两人身后。
那个时候天地依旧是不甚明朗的混沌,还没有儒道佛那样分明的派别,仙人就是仙人,这个管火那个管水,再有就是管财管子嗣的。要再过一千年那么久,七十二仙门才会在一个个群雄逐鹿的时代里逐次拔地而起。
古来稀云渡作为九州第一个开宗设派的仙门,它的尴尬境遇并没有因为改名换姓好上多少。百姓们没有修仙的概念,仙人是用来拜的,没人敢异想天开自己也做个神仙。修仙此事,可以说是对神灵的大不敬。
虽然招生的传闻张罗得满雍州都是,但来的人竟也只有涂山慈一个,还是个涂山氏派来的关系户。
涂山慈不来还好,长勺启明和王春官磕磕碰碰也住了大半生,彼此知根知底,对方是什么德性也知晓,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一来,就更尴尬了。
收了徒弟也不能干耗着人家,还得传道授业。师徒三个每日在诵经堂面对面干瞪眼,长勺启明被迫要听王春官讲那些重复过千遍万遍的经文。涂山慈倒是听得认真,还时不时和王春官辩论一番,只有长勺启明困得打哈欠。
有很多的东西,王春官老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有时候老头子体力不好久坐不了,还得长勺启明手把手教自己的小师弟。
小师弟学得很快,总拿自己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长勺启明,还长着根伶俐的三寸不烂之舌,尤其是在修仙这事上,许是家里出了个真神仙,涂山慈更是深信不疑:“其实我们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都跟着修仙,这样哪怕无法飞升上界,我们可以自己造一个天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