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尘钰手中乍现金光,“那你就过去吧。别用武力制人,你告诉那些百姓,我站在这里,会用修为护住他们。”
“什么?”谢余想说话,却被谢尘钰用手一捂,听见谢尘钰笑着说“你惯会巧言令色,你这次说的话,我不听了。”
谢尘钰攮着他肩膀,推搡一把,“你下去吧,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谢余还想说。
谢尘钰:“我纵容你,但事不过三。”
谢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沈期没空来,谢余派了自己的手下过来看着他。
那些文官当然不敢劝太子怎么样,也只好站在他旁边,讶异地看着谢尘钰将手心贴上修士们筑造的结界,灵气源源不断地往外溢出。他远比春波城那时候更强,然而面对一人之身无法抗衡的战争,依旧是那么无力。
“你们下去告诉城里的人,准备好上路的车马粮药,尽可能轻装简行,越快越好。”谢尘钰吩咐这几个文官。
“但谢余殿下说——”文官们面面相觑。
谢尘钰冰凉地睥睨:“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文官也接过旨意走了。
那几个仙门修士感受到一股精纯强大的灵气流入法阵,欣赏地打量谢尘钰:“你的根骨不错,习的是不孤山的道术吧。以后如果想要修仙,也可以考虑来我们门派。”
他们倒是袖手旁观得很轻松,谢尘钰感受着每一根经脉里的灵气流动,抽丝剥茧连绵不绝的痛楚。他动了念头要把灵气全逼出来,至少多护住这里一会儿,多挣下几个时辰。反正这一身灵府经络,以后也不一定有用得上的地方了。
只是。
那些更多的。
他的能力有限,他终究还是扛不住了。
灵气顺着指尖溢出去,被强行剥离后剩下的空壳,积聚着无法被填充的巨大空虚感。
他该怎么办啊?
父皇,母后,师尊,夫子......
虚弱,无能为力,绝望的情愫疯狂滋生,谢尘钰突然脑浊起来,旧时的庭院逐渐浮现在眼前。
他到情愿自己想起的是喜欢的人,是父皇母后的脸,是十五岁那遭白龙宴的盛况。
但都不是,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在这片土地上绽放的一朵白花,原野上飞过的一只大雁,清晨透着清浅薄雾的第一口呼吸。纯白的,鲜红的,翠绿的,浅蓝的,一瞬间念头千回百转。
那些鲜活的,灿烂的,悲哀的,鲜血横流的,他所爱着的,他所被爱的。
那些东西。
农户叫作生命。
王侯唤作草木。
修士称为道心。
他其实还没想明白那是什么,但他已经这么去做了。是那些过往的碎片,从小到大在他生命里经过的人,他追逐过厌弃过的一切。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
广陵城墙外都有一大片倾斜的草坡,这些连绵起伏不见头的丘陵,在来年春天必然会有连天的草色。
城门被撞出一小条缝隙,有一批人借机冲了出去。火星从北魏人的火折子落下来,飞溅到长坡稀落的短草间,逐渐蔓延开来,风卷起草木的残灰,一片绿一片红一片灰,风压倒一片又一片,那绿红灰就在风浪下渐次起伏,偏倒向广陵城的方向。风撩起他的额发。
东风啊东风,谢尘钰神志已经有点不清醒,他想,请你替我告诉那只啄食腐肉的乌鸦,如果我出门后就不再归来,随便躺在哪个野草窝里,我并不是什么怯懦的人,实在是孤城南北皆阻塞,狠不下心破釜沉舟,吃我的肉时请为我掉两枚眼泪吧。
这里遍地躺着的,都是为了家园而死的壮士豪杰。
东风啊东风,谢尘钰忽然心酸地想,请你替我转告那位远在西面的仙君,如果他回来后再也找不到我,请不要因此感到悲伤难过,他的学生忠勇可嘉,并没有辜负他的期许,只是面前的护城长河太浅,用水沃面,怎么也洗不尽面上的泪痕。
那个倒下的太子啊,也曾厌倦了这里残酷无情的战争,一心想跟着他奔去灵山做个两袖空空的神仙。
东风啊东风,请你一路向西行吧。
有士兵卸掉战甲轻浅地唱起昔年秦地小馆间的歌谣,那小调自是用土话唱的,谢尘钰站在城墙墩子上,风卷起他的马尾,亲吻他的眉心砂。他在心里低低地用官腔附和道:
三千红尘路,尘土诸于何处?付与你我,此生最后归途。
东风啊东风,来年春天,请你一定要把曾经存在过这片土地的草木唤回来。
谢尘钰想到最后,双目空空。
风从东边来,摇得梨花树簌簌地抖落满地白花瓣,落满季念昭半身衣襟。
不只是梨花瓣的白,还有杏花,柳絮,玉兰,狗尾巴草,不孤山弟子们雪白的道袍下摆在他眼前晃啊晃,空气里溢满松子糖的香气。季念昭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师弟师妹们的笑闹声。
“师兄师兄!”他们咯咯地捂腰笑,“我们给你带了松子糖。”
“是偷采长老的灵草,去后厨自己熬的。”小师妹凑到他耳边,神秘地嘀咕。
这声嘀咕传入玄明子的耳中,玄明子的脸肉眼可见地变黑,但他什么都没说,甩出一个结实扎好的包袱:“这个记得带上。”
季洱接住包袱,好奇地问长老:“这里面是什么?”
玄明子不耐烦地摆摆手:“拿走拿走,收进芥子里。你到了山下,解开看就知道,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别弄掉了。”
明阳捂着嘴低声笑:“我看见了。”他不客气地拆自己师父的台,“师父这个月上旬就去珍宝阁精挑细选,又翻了好多术数书自己绘符,前几日就把一大叠符箓分门别类给你整理好了,挥霍三年都不成问题。”
玄明子的脸皱巴巴,咳咳着转过脸,给了明阳脑门一个栗子:“挥霍?我们师门就这点家底了,是能拿来挥霍的吗?”
明阳委屈道:“我下山时都不见得师父你给我这么多护身的东西。”
玄明子鼻孔气得大张:“你和明月两个人下山,就拿了个水镜。一遇事就把我传过去,一桩寻常鬼宅案,把我传过去五次,你还需要什么符箓?”
“谢谢玄明长老。”季洱撑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笑着笑着忽然顿住,他偏过头,看见那张清润的玉人面孔。闻子君弯腰俯身在梨树前,正用手为他勾开方才山路小道上黏住他斗篷的鬼针草。
季洱的笑容收得太快,快到在场众人都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只有闻子君还是一脸温和,好像什么都不曾看见。他拾掂完杂草渣子,又直起腰替季洱抚平肩膀上的皱褶,把自己的芥子袋塞进季洱手中:“我最近听到了一些风语。到了山下后,如果别人问起你的名号,你就说——”
“你是不孤山首徒,千山剑道季念昭。”
“念昭?”季洱被落在鼻尖的花瓣香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闻子君这时候才浮现出一种近乎羞赧的神采,携着季洱的肩膀,环视了一圈不孤山的门生: “咳咳,你们以后,不许再鸡儿、鸡儿的叫他.....人长大了,不能再开这么.....咳咳.....的玩笑。”
季念昭背靠梨树,乏神凝望面前这一对父子,直到王春官把他唤回神:“陪我再走完最后的一程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