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过去是总务司出了名的杀星,出任务不挨个几刀背着一身伤回来才是少数,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惧怕受伤!难道人安逸久了真的会钝吗?
李微言瞪了他一眼,“总务司那帮人什么东西镇压不了?不过是自己也怕受伤,才来找我罢了。我也不能每次都当冤大头。”
“嚯——阿言终于学会讨价还价啦,真是……更像凡人了!”
“听着不像夸人。”
攸吾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了李微言一番。“我懂了,就像那些凡人似的,有了牵挂之后就会怕死。戏文里那种刀口舔血的家伙,总会因为家人就金盆洗手,但按一般剧情,最后还是会被仇家寻仇家破人亡。”
“你嘴里能不能吐点吉利话出来。”李微言皱着眉头。“我不过是不想夫君总为我忧心罢了。”
“啧,阿言成亲之后也变得无聊了。”
李微言没再管他絮叨不休的废话,小锅里的水开始沸腾冒泡,红色的枸杞在热水中上下翻飞,她取来木碗,舀了一碗热水递给他。“热茶。”
攸吾往后退了退:“不是山泉水我不喝的。”
“毛病。”李微言将水碗静置一旁,拿起铁钳掏了掏炉灶,让火势弱下来,以小火保温。随后又起身把昨天换下的衣服泡进水里。
攸吾托着腮在旁看着她忙碌,又开始啧啧啧的阴阳怪气起来:“堂堂的星君,群妖百鬼的噩梦,挥刀可断阴阳的神君,这嫁做人妇之后啊,还是得油盐酱醋茶,家务不离手啊,这拔刀的手现在拿来洗衣服,啧啧啧……”
“阿竹体寒,不能常碰冷水。”
“嘤,人家跟你认识几百年了都不见你这么关心过人家。”攸吾用着一副驼背老人的面目,发出了矫揉造作的怪声音。
“再阴阳怪气别怪我给你赶出去。”李微言冷冷的眼刀杀将过去,攸吾立刻把阴阳怪气的下半句咽了回去。
衣服用上皂角在水中捶打一番,过水漂净,拧干,随后挂在院中。收拾好后又将院子随意扫了扫,手掠过锅口,水温降得合适。
“怎么,李大贤妻不去把早饭做了?”攸吾捧着放温了的水碗,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做的,难吃。”
屋里有些许动静,应是阿竹起床了,李微言正要去迎他,身旁的佝偻老头突然变做美貌少年,左脚绊右脚,“一不小心”地摔到了李微言怀里。
房门正好打开,于是竹山早上看到的第一幅图景就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年趴在自家夫人怀里,双目含情,水灵得能挤出水,皮肤白皙得发光。他看到竹山,佯做惊讶,“哎呀,阿言你夫君怎么起得这么早呀,我们被发现了呢。”
竹先生的血压要爆了,但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克制住了怒气,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言儿,这位,是,?”
李微言偏身侧了一下,叫这倚在她身上的美少年摔了个狗啃泥。“不认识。”
美少年摔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捂着嘴,双目含泪:“阿言你怎的这般无情无义,呜呜,这么多年的情与意,终究是错——付——了——”
“阿……言?”这般亲近的爱称让竹山醋意大发。
李微言面无表情地扶上腰间显形黑刀的刀柄,攸吾立刻收起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换上一副亲切温和的笑容:“哎呀竹先生啊真是好久不见,在下是阿言的好友攸吾,我们见过面的呀。”
竹山试图从脑海里找到这么一张俊脸但是一无所获,他怎么不记得妻子还有这样一个美少年朋友。李微言在旁提醒道:“以前常来借钱的那个。”
“可他们长得……不一样。”
攸吾理理衣襟,“竹先生见笑,在下又名千面神君,有千万张面容,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原来是神君驾到,不知有何贵干?”竹山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和,但不知怎么的攸吾就感觉很危险。
真是满溢的杀气……攸吾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啊……这个,天气,天气挺好的,我过来串串门,喝杯茶。那个茶喝完了,我先走了啊,阿言不用送了啊。”
“不留下来一起吃个早饭么?”语气中微妙的冷意让攸吾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了不了在下还有事要办先行告辞了。”
这年轻人以前是这么危险的性子吗?他记得不是还挺温和一个人吗?攸吾放下木碗脚底抹油,临走前悻悻地回头看了一眼,传音道:『你家这位的醋劲儿可真是远胜当年。』
『过奖。』
李微言张望了一眼,这攸吾还溜得挺快。她转头发现竹山一直在看着自己,她眨巴眨巴眼:“阿竹要不要先喝杯热茶?”
“好。”
竹山面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揽住妻子给了个早安吻。随后便去准备早饭。
李微言吃饭吃到一半,突兀地听到竹山唤了一声“阿言”。她呆愣地抬头。
“怎么,他叫得,我叫不得?”竹山温文尔雅地喝着粥,语气也是平稳的。
李微言挠挠头,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攸吾不是一直都这么叫吗?他以前也听过的。“倒也不是叫不得……只是感觉怪怪的,平日里只有攸吾那家伙会这么叫。”
听到『只有』二字,竹山的眉头又微不可见地压了一下。他唤妻子言儿,都还有只笨狐狸学着一起叫呢,他都不是独一无二的,那攸吾却是独一无二的?
李微言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阿言这个称呼会让她联想到那个戏很多的不靠谱朋友而已。她也没太放在心上,照例吃完饭洗碗刷锅然后晒太阳。好一会没有看到竹山,李微言回屋,发现竹山在照镜子。
但是照个镜子需要这么久吗?
竹山见她进来,稍有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那副沉静的样子。
“阿竹照镜子做什么?是脸上起痘了吗?”李微言凑到镜子面前。
“没什么。”
在竹山眼中,镜子里的李微言依旧年轻可爱,但自己却……他伸手把妻子揽进怀里,让她背对着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探入衣襟。李微言不明所以,嘤咛出声。
李微言突然察觉到一对游鱼探入深涧,翻腾跳跃。
“唔……阿竹?”李微言腰身都弓直起来。
“言儿的朋友……都是那样永远不会老去,容貌始终年轻美丽之人?”耳鬓厮磨,竹山轻啃着她的耳廓。
“神仙本就不会老去的,阿竹…唔…那里不行…”
狭窄的山涧奔流,游鱼逆游深入,水声潺潺,激荡的流水顺着岩石的缝隙流淌,浸入两岸的植被之中,还浸润了抵在泉口的巨石。
“可我很快就会老了,言儿,最多不过十年,我便会老得不成样子,我的容貌会逝去,四肢会枯朽,就像枯木一般。”
李微言咬着牙,很费力地从齿缝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句子:“唔…我不会在意的,人总会……老的,阿竹,阿竹…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游鱼的激荡又剧烈了几分,引得地动山摇,原本就狭窄的山涧石壁挤压得更紧了些,而游鱼凭借着光滑黏腻的表面在石壁中甩头摆尾。
“可我在意,我不想让言儿看到我像枯木一般腐朽的样子。言儿还会活很久,我不想言儿回忆我的时候,只能想到一个,干枯的,衰朽的老人。我并不是在乎容貌的人……可我在乎你。”
剧烈的地动使得地形变化,游鱼受了惊,跃逃而出,巨石则生生贯入山涧之中。
李微言几乎没有半点还手之力,面红耳赤地坐在他的腿上,竹山喜欢看她这副模样,还恶意地将镜子摆近了些,让她一起看看。
“唔……!阿竹怎么变得这么坏?”
“言儿不喜欢?”竹山亲吻着她的耳垂。
李微言偏过头,羞红着脸像猫儿一般把头埋到他肩膀上,不去直视镜中的模样。“……喜…欢。”
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这般可爱的妻子。
竹山想要长生,想要生生世世都把爱人揽在怀里。可他做不成神仙,难道要去做妖魔?他有些恶意地想着若是自己成了妖魔,言儿会不会一边痛苦纠结,一边又沉溺在他的怀中呢?
或是死在她的刀下,临死前还能看到妻子所向披靡的风姿?
可他若是成了妖魔,她一定会伤心。他舍不得。
但他也不甘心。
翌日,他的书案上摆着一封信,是李微言的字迹。他转头看向还在熟睡的妻子,随后轻手轻脚地起身,拆开信笺。
『吾夫竹山敬启:
我知道夫君又在思量长生的事情。
我曾说过,世间事,唯有此事不可。我不愿意同夫君讲那些啰嗦繁复的什么天理之道,修行之理,讲起来麻烦,夫君也不爱听。
我知夫君之心,璀璨高洁胜过珠玉。但即便是磐石,风吹百千年也会化作沙土,水流冲刷百千年也会磨去形状,又何况人心?
夫君愿久伴我身侧,我又何尝不想。
但世间□□长生之法固有,人心长生之法却无。夫君因人之心、人之爱而欲得长生,可若是空得了长生,却失了心,岂非本末倒置。
天下美人万千,我曾见过,我视夫君不同,岂会是因这一层皮囊?夫君若是因为皮囊衰朽便忧心色衰爱弛,那不是轻视了我。
况且夫君便是老了,也是好看的老头。
还有,今天想吃肉末茄子,谢谢夫君,夫君最好了。』
竹山拿着信纸,嘴角勾起笑意。他取出一只漆盒,里面堆满了李微言往日写的小信,他把这封信也妥帖放好。只是堆得这么满,怕是又要换大些的盒子来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