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还是去了蒙山,只不过这一次,她身边多了一个人。
上蒙山之前,李微言笑着对凌长风说,为师不止是狐狸,而且还是仙人,所以是狐仙,你能陪一个狐仙赴死,是你三生有幸。
凌长风本来心情有些沉重,没忍住被她逗笑了。
“可传闻中,狐仙都是美艳非常的,师父为何没有生得美艳模样?”
“你小子还挑上了。”
路上他们遇到一个穿着蓑衣的老人,拎着两条鱼,说是要去感谢长生教的仙人救了他老伴一命。李微言说山路可能会滑坡,将老人家又劝了回去。
像这个老人一样的信徒,还有很多。
等到了蒙山脚下,李微言又说:“长风啊,你现在走其实来得及,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都好几百岁了,有儿有女的,耽搁你一个年轻人总归不太好……”
“……您非得在这时候还不正经一下吗?”
李微言笑了笑,抬头看着祭场。“那我就正经一回,他们不是想看仙人么?那就让他们看。”
言罢,仙人轻抬莲步,瞬时双目璀璨,金色神纹随着灵脉游走全身,飞鹤入鬓,灵力化帛,似流锦云霞,真真是天衣无缝。不似人间华贵,而有天界气派,浑无雕饰,又精美异常。
跪在前排的信徒们亲眼见着一个相貌平平的方士不过几步之间就成了一位真仙,灵风扑面,双眸灿若烈阳,只是被看上一眼仿佛就能从人世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阴雨连绵,却没有落到她身上一滴。竟有不少人转而跪拜于她。
凌长风傻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仙人,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他本想牵着她一道上去,可这会儿,竟觉得连靠近都像是亵渎。这祭场,也好似是为了供奉她而建。
凌长风是不信神的人。
直到今天。
那些凌长风曾觉得是胡扯瞎编的说书故事,突然变得真实起来。
“发什么呆?”
语气依旧还是那个李微言。
凌长风随着她一道走入祭场之中。
祭场中哪怕是对长生大神最虔诚的信徒,也很难不抬头去看这灰蒙蒙雨中唯一夺目的光,祭场尽头的雨中,平白升起了一轮太阳。连端坐在黑金华盖下的长生楼主看到她以仙人之姿现身时,也下意识地挺起腰背。
李弃不是第一次见到她的仙人之姿,但手依然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一场何其隆重的祭礼。
寒暄一如上次,谢秋明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炽热。皇权之上,便是神权。这祭场中站的是李微言?不,站的是他所求的更高的权力,更高的存在。
谢秋明向来觉得李微言是世上一等一的聪明人,却也是一等一的蠢人。
分明是天上的神君,有着翻天覆地的本事,却偏偏在乡野林间过着庶民的生活,替蝼蚁烦忧心奔波。若他执掌此等权柄,此等无上力量,必能成就一番伟业,断不会似她这般明珠暗投。
很显然,李微言连他此时的想法也看透了,似有些嘲讽地挑了下眉毛。
灵钧剑出鞘极快,但谢秋明的护卫们反应更快,他们皆有修为在身,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凌长风掷出第二把剑——一柄剑,直取裴天明命门。护卫们全力护着谢秋明,却没料到这凭空出现的第二把剑。
回护不及,一柄剑几乎顷刻间将裴天明刺了个对穿,直碎了他怀中阵盘。那本由天降玄铁所制,几乎无坚不摧的阵盘,他素来放在心口,却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被洞穿。
“李仙师!”谢秋明看向李弃,李弃心领神会,引动手中敕令,祭场中的生机立刻涌向李弃,凭空凝出了一道汹涌凌厉的剑意,斩向祭场中央的李微言。
这看似是剑意,其实是困术,李弃不似裴天明那般有阵法的天才,施展起乾元落斗阵需要一些时间。以李微言的自信,她恐怕会直接把这剑意斩碎,届时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剑意直穿过人影,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是一道虚影!”
李弃意识到时,漆黑刀锋已在眼前,乾元落斗阵展开不及,他立刻在极近的距离压缩引爆了部分灵元。他虽不擅阵法,却擅幻术,幻术的影响范围立刻波及了整个祭场。
所有人都陷入了各自的幻梦之中。
凌长风醒来时,他正穿着一身喜服,站在飞云庄门口,等着迎接他的新娘子。凌长风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今天是他的大日子,没有什么会比这更重要了。
母亲平日爱穿素色,不爱琢磨化妆打扮之事,可今日也穿上了绫罗绸缎,特意换上了她一直舍不得戴的那支娘家带来的钗,打扮得花枝招展,逢人就问自己今日穿的得不得体,好不好看。
父亲笑着哄她,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好看,比新娘子都好看。”
“哎呀,我可不能抢了儿媳的风头,夫君你把我这边几只珠花取下来,我换点素色的。”
飞云庄上下忙忙碌碌吵吵闹闹,管家总觉得庄子布置得还不够多,不够热闹,支使着家仆们跑上跑下,后厨跟管事因为菜式的雕花争执起来,庄里的嬷嬷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娘子的来头。奶娘看着凌长风穿着喜服的英俊模样,忍不住地抹眼泪。
热闹非凡的迎亲队伍抬着花轿穿过无边的荻花洲,凌长风心情忐忑,紧张地搓着手,眼看那花轿越来越近,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下了轿,手搭在他的手上,因为隔着盖头看不见路,有些紧张地抓紧了他一些。他有些暗喜,他牵着那双有着刀茧的手,刻意放缓了脚步,想挽着她走得再久些。
宾客们热烈的祝福声一路送着这对新人走入大堂。两位高堂笑得比新郎官还要高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他在新房中掀开红盖头,盖头下一双热烈又明亮的眼睛,带着些许羞怯,平日里不施粉黛的脸庞,被红唇花钿衬得娇艳。她先看了看他,又羞地望向别处。“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因为娘子好看。”
红烛添灯,春宵帐暖。
『醒醒。』
凌长风的兴致被这突如其来的唤声打断,他环顾四周,帐外似乎有什么人正在看着他,他有些恼怒,起身揽起帐纱,可帐外却空无一人。他压下眉头,拿起塌边的灵钧剑,谨慎地探查。
新房中只有红烛点点,连一点风也没有。凌长风检查了帘后柜中,屋里并没有外人来过的迹象。他松了口气,但高挂的红绸突然变成了血,喜庆的红纱凝稠落到床铺之上,塌上的新娘不见了踪影,窗外却响起了喊杀。
凌长风急忙提上剑冲出了房间。
热闹的,喜庆的,欢乐的一切,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鲜血,惊惶的呼喊。黑衣的面具歹徒冲进了飞云庄大开杀戒。往日的噩梦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凌长风恨意上涌,提剑便杀。黑衣人的血溅到脸上,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了他。
有人喊了凌长风的名字,他循声望去,却看到母亲被一刀抹了脖子,那支舍不得戴的钗沾着血滑落到地上。
凌长风青筋暴起,双目赤红,灵钧剑锋削肉断骨,他杀得疯狂了,麻木了,血几乎将视线遮蔽,只能看到一片猩红。
鲜血与大红的绸布落在一处,不分你我,这已不是什么飞云庄,而是一片赤红的地狱。
荻花洲的尽头,矗立起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凌长风提着沾满了血的灵钧剑,站在红白相间的荻花丛中,凶戾得好似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血迹尾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入那道红色的高墙之中。
万人之上的皇帝端坐宝殿之上,群臣跪伏在地,空荡繁复的红墙间回荡着对这位帝王、这位神明的赞颂。凌长风冷着脸穿过跪伏的人群,走过了那漫长的白玉砖阶梯,一把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拽了下来。
谢秋明的冠冕滚落到地上,织金绣银的九龙衮袍被压得皱起,而他却好像全然不觉,依然沉浸在他的幻梦之中,甚至没有发觉凌长风的存在。他看到的,听到的,依然还是他的不朽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