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马车并不是空的,那位总是冷着脸的凌庄主坐在里面,翻看着货单,对于她的到来,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
“这……这么巧啊……”齐遥尴尬地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
“不巧。”凌长风合上货单。“我夫人让我在这等你。”
“啊?”
马车动了,凌长风递上了一套飞云庄丫鬟的衣裳,然后下车等着她换完。齐遥换上衣服,这衣服的尺寸正合适,她探出头问道:“凌庄主,我能冒昧问一下,尊夫人是何人么?”
凌长风并不回答,只是伸出手,像是在要什么东西。
“十两。”他说。
“什么?”
“这一套衣服,十两。”凌长风面不改色,依然伸着手。
“不是吧凌庄主,就这么一套衣服你要十两……十两……”齐遥忽然愣住。
“我夫人说,十两,不多不少,就要十两。”
『我想买你身上这套衣服!十两,而且我这身嫁衣也送给你!』
那张曾在酉州柴房里,在夜色中被暖黄灯光照得温柔的脸出现在她的脑海。
李大夫……
她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把车厢里自己的衣服翻了翻,翻出了十两银子,递给了凌长风。
她这会儿才发现,驾车的不是凌霄,而是当初那个在柳家柴房,替哑大夫掌灯笼的少年。他看起来比那时长大了许多,那时他看着还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如今已然是一副俊俏少年郎模样。
飞云庄是来京城做生意的,出入打点,行事比旁人方便。齐遥躲在凌长风的马车里,一路出了京城。
“凌庄主,尊夫人可是李大夫?”
凌长风颔首。
她又问:“她如今可好?”
凌长风却不回应,低着头看货单,又变回了沉默的闷葫芦。
齐遥一时无处可去,便顺道跟着凌长风回了飞云庄,庄中人对她这个庄主从京城带回来的女子很是好奇,要知道庄主从来不近女色。
凌长风为她安排了一间僻静的厢房,然后就离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一丁点也没有待客的热情,好像就是在完成一件任务。
到了飞云庄之后,她就没有再看见那个驾车的少年了,那少年似乎并没有跟他们一道回来。
到了飞云庄的当晚,她横竖睡不着,到湖边散步。荻花洲旁的小渡头上,远远看着似乎有个人在钓鱼。
齐遥走近了,才借着月光看出来,那是李大夫在钓鱼。她高兴地提着裙子跑过去,实在有许多话想跟她说,她觉得李大夫大概是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她的人了。
若是跟别人说,她为了不当贵妃逃了皇帝的婚,恐怕无论怎样解释,旁人都会觉得她是脑子有毛病。
李微言架着鱼竿,笑得很温和。齐遥坐在她旁边,把自己的一腔郁闷都说了出来,那些她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堵在胸口让她难受得要窒息的郁闷。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月光下的李大夫,似乎有一种接近于透明的光感,有些不太真实。
一吐为快后,齐遥回去做了个好梦,第二天醒来还想去找她,一问仆役庄主夫人在哪,仆役们却露出有些复杂的神色。“您问庄主夫人做什么?”
“我昨天还见着她了,她是今天不在庄中吗?”
仆役们露出了又惊异又恐惧的神情:“姑娘您在说什么呢?庄主夫人早年间就已故去了,您怎么可能见到她呢?”
齐遥的大脑忽地一片空白,她有些不确定昨天晚上是不是她做的一场梦了。
总不能……是见鬼了吧。而且之前凌长风明明说是他夫人让他来的……
齐遥一时间汗毛倒竖。
她本想亲自去问问凌长风,但远远看着他那张冷得像是刚杀过人的脸,她咽了一下,还是溜了,这要是问到人家的逆鳞上,这飞云庄她都不一定待得下去。
退而求其次,去问问凌霄。
“你问母亲?母亲她啊……早年间生了一场怪病,不知缘由的早衰,父亲为此寻遍了天下名医,也没能挽救母亲。我亲眼所见母亲去时,看起来宛如耄耋老者。但父亲一直不肯接受她死的事实,他始终认为母亲没有离去,所以既不立牌位也不肯续弦。
他总是觉得母亲在跟他说话,身边出现了什么停留的久些的飞禽走兽,就觉得是母亲托生回来看他。你就当做哄小孩子,莫要揭穿就好了。”
凌霄这一番话让齐遥有些同情起凌长风来了,但她并不觉得凌长风是思念成疾生了癔症,因为——也许李大夫真的没有离开。
她在飞云庄观察了几日,飞云庄上下真的没有一个李大夫的牌位,只有一座天师庙。
那座天师庙,在她见过的天师庙中不算富贵,甚至称得上朴素,但收拾得一尘不染,日日香火不断,贡品似乎永远新鲜。
凌长风每日都要去天师庙祭拜,虔诚得令人费解,以至于连带着飞云庄周边的地区天师教信仰都很流行,日日香火鼎盛。
据下人说,凌庄主拜天师,是希望天师能把庄主夫人带回来,飞云庄上下人尽皆知庄主痴情,夫人去世以后他始终孑然一身,不近女色,日日求神拜佛。
齐遥有些感慨,李大夫虽然短寿,但却遇到了一位好郎君啊。
说到痴情,京城那边,皇帝发了疯似地找人,皇榜贴得满天飞。凌长风给她带回了皇榜的摹本,上面画的正是齐遥的脸。
“你怎么想?”
齐遥摇了摇头。“不回去。”
“为何?”凌长风抬眼看她。“你与他是患难夫妻,他也算长情之人,即便是做不了皇后,做贵妃也定然无限荣宠,享尽富贵,为何要弃了滔天富贵,逃出来?”
齐遥皱看向窗外,白鹭拂着水面掠过,喙尖叼起鱼儿远远飞走。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
刘循待我很好,我知道,可他说封我为贵妃的时候,我并不高兴,可我又不是因为没有皇后之位而不高兴。那种感觉我当时分不明白,直到逃出京城也没明白。
后来我想明白了。
因为我嫁的是稽阳县令刘循,不是皇帝刘循。我想做刘循的妻子,可我不想做皇帝的贵妃。我不想余生都在那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度过,我不想和别的女人为了争抢一个男人勾心斗角头破血流。
我不想做金丝雀,我是因为想做鸿鹄才来到他身边的。我心里其实想要像我那些同僚一般,封王拜相。可我又知道这绝无可能,贵妃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他当然是爱我的,可男人的荣宠,难道能够受用一生吗?
凌庄主,尊夫人能够忍受一辈子活在那几堵墙里吗?哪怕你将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都买来,堆在那高墙之中?”
凌长风愕然,沉默半晌,哑然失笑。“怪不得……我夫人会喜欢你。”
这之后,为避风头,齐遥又在飞云庄待了一段时日。她再次见到李微言,是在决定离开飞云庄的那天晚上。
还是那个渡头,还是那个钓鱼的李大夫,正因为抄网没捞到鱼气得在原地跺脚,气了一阵就又坐了回去。
齐遥有些怯怯地靠了过来,李微言皱着眉头甩出杆去,似乎是跟这湖里的鱼杠上了。
“李大夫,又钓鱼呢?”齐遥咽了一下。
李微言点点头。
“李大夫……你……是不是鬼啊。”齐遥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魄这么开门见山的。
李微言笑起来,承认得很坦荡:“当然是了,而且还是那种三魂不全七魄残缺不得入轮回的孤魂野鬼。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
她的语气坦荡得好像孤魂野鬼是件相当平常的事情,丝毫不妨碍她与人叙旧。
齐遥点头承认。
“要去哪?”
“还没想好。”
“那就随便走走,我听说岭南水果香甜,又多奇景,你可去逛逛。”
鱼竿有了动静,她提杆与大鱼搏斗起来,小半柱香的时间,那鱼终于被拖拽到岸边。齐遥帮她拿着鱼竿,她拿起抄网跳下去把足有她胳膊长的大白鲢捞了上来。
鬼魂也能钓上鱼的?
她提起抄网,笑得很是开心,临走时她还把那只大白鲢送给了齐遥。
齐遥好险没让那条白鲢给带进水里去。
“去看看吧。”李微言笑着说。
后来,她按照李大夫所说的,骑马去了岭南,一路上看遍了大江大河,只是她没钓到过比那天还大的鱼。
她路过一片野山,看到了被当地人称为白水河瀑布的奇景,汹涌澎湃的河水好似素练从天上落下,在深涧拍起惊涛骇浪,白雾翻腾,随后又顺着小瀑布一阶一阶地往下落。
在这宏伟瀑布前,齐遥放声大笑,笑得畅快张狂,吐尽了胸中浊气,策马而去。
再后来,世间就罕有她的消息了,皇帝一直在找她,遍寻无果,那贵妃之位就一直空悬着。
而凌长风也始终孤身一人,在凌霄接管了飞云庄之后,自己一个人搬到了江林的竹庐里。
终生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