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一柄剑出鞘,不过片刻,水中就安静下来。
“船夫莫慌,水鬼已除。”
船至菏县,二人下船。
万里还在思考着水鬼异动——毕竟平时它们可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浮出水面,顶多是在水下拖拽落水者。
李微言笑而不语,只是招呼着他去吃东西。
到一个新地方,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吃东西。虽然对李微言来说,也不算新地方。她熟门熟路地找到本地最好吃的烧饼摊子,点了两块饼。“菏县的饼跟江林可不一样,又脆又酥,酱料秘制,你可得尝尝。”
做烧饼的老婆婆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只是眼睛似乎不太好,她把两块烧饼放进油纸递给他们,看到李微言时却是一愣。“长老爷?……长老爷回来了?”
李微言接过饼,摇了摇头。“老婆婆应是认错了,我是个女子。”
老婆婆眯着眼睛往前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了:“哦……哎呀,您瞧我这眼神儿,这都能认错。不过姑娘跟长老爷长得可真像啊。”
万里疑惑道:“长老爷是谁?”
李微言咬了口饼,云淡风轻。“这儿以前的一个县令。”
主仆二人吃完了烧饼,就顺着江水一路向上游去调查水情。
万里看了一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李微言则顺着河流绘制出了水图,一路到了分水口。高耸的峻岭,犹如剪刀一般,将江水分流。
李微言望着那平静江水,开口道:“大洪将至,水里的东西,先感觉到了。”
“什么?”万里愕然看着这静若明镜的江河,看不出任何要发洪水的迹象。“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点点微末风水伎俩,不足为道。汛期未至,但今年的汛期……一旦开始,就是大灾。”
“那,我们赶紧去通知下游百姓撤离吧!”
李微言摇了摇头。“百姓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离开自己的家园的,更何况——近百里泽国,他们又有何处可逃?”
“那怎么办……”万里有些焦急。“用仙法让河流改道如何?或者,用土咒筑大坝,把江水拦着。”
“万里啊——”李微言又拍了拍他的肩。“莫要将凡人看做襁褓中的婴孩儿。况且,让河流改道,自有别处受灾。而且比你想象中更多的生命都依靠着这条江,河流若是改道,下游怕是也不比遭了洪强多少。天道岂是这般容易改变的。”
万里急得像热锅蚂蚁:“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被淹呀!”
“又没说要袖手旁观,走,咱去拜访个人。”
允州知州府中,忽有客人拜访,说知州府黑云罩顶,恐有大难。
刘祁刘知州正犯愁,一听到这怪力乱神就头疼,让下人把人轰走。下人脸色难看:“知府大人,那方士算命真的灵得吓人,要不您见见吧,她还说,知道知州因何事而扰。”
刘祁闻言,沉思片刻,便让他将人引来。
待方士款款前来,刘祁见到来人,竟愣住了。“长琰君……?”回过神才发现来人是女子,连声道歉。
方士笑着开门见山道:“知州大人,可是在为离江担忧?”
刘祁目光陡然一凝。“你怎会知晓。”
“我不仅知晓,还知晓今年汛期必有十年一遇的大洪。”
而汛期只剩半年不到。
“什么?!”
李微言摊开她所绘制的水图,刘祁只看了一眼,便脸色惨白,深觉大事不妙,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这,这……万事休矣。”
允州的水利工程“临江渠”已经修了快十年。
刘祁的旧友,菏县县令长琰君就是丧命于十年前的大洪,而这允州的水利,也是他起草构想的,未成想他却出师未捷身先死。
刘祁至今还保留了他绘制的临江渠的图纸,可朝廷每年拨下的钱款实在少得可怜,即便他几乎呕心沥血,竟也未来得及在下一场大洪前修完。
“五百万两,我来出。”一身素朴布袍的方士酌了一口茶,说得云淡风轻。
刘祁起初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而是靠自己开始四下筹钱,上书朝廷,道明事情紧急,请求拨款。且不说那方士究竟有没有钱,就是有钱,凭什么会把钱用到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
却未曾想到,不日竟真有钱庄老板上门拜访,谈起了这五百万两的捐赠。刘祁拿着银票的手,都止不住地发抖。
再见那位方士时,刘祁恨不得跪下来给她磕头。
方士摆摆手,笑道:“刘知府不如还是先同我一道去探探水情。”
这附近的江河,刘祁早就走遍了,但这方士似乎比他还要熟悉脚下这片土地似的,连一些未曾记录在舆图中的野山、野河也能随口而出。她甚至知道临江渠要如何修建,连到哪条支流中去。
她实在太像长琰君了,不止是容貌。
刘祁看着她时常会有种时空错乱的错觉,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与长琰君共同丈量这片土地时的岁月。当时那个少年个子不高,胸中却有万千沟壑,有衡量天下的志向,而那时候尚是个小小县尉的刘祁,也觉得他必有一番大作为。
只可惜天妒英才。
“方士……可认识长琰君?”
“不认得。”她答得干脆。
有足够的财力和人力源源不断地补充,临江渠的修建很快就重新开展起来,刘祁到江头亲自督建,修建速度比起往年几乎称得上一日千里。
李微言和万里趁机在江边摆了个小摊,把那包治百病的幡子换下来,变成了专治跌打损伤药。卖得极好,一日就赚了三百文。
万里看着成百上千的民夫忙碌在江头的场景,有些被震撼到。他见着沙石从山中移到水中,又见平路挖出一条大江,这些民夫以凡人之力,移山填海,好不壮观。
李微言端着蹭来的粥笑道:“我说过的,莫要把凡人当做襁褓中的婴孩。他们只是需要一点点助力。”喝了口粥,然后差点被粥里混着的石子崩坏一颗牙。
在江头待了两三个月,工地的民夫跟他们俩早就熟络起来,其中有不少人当年经历过那场大洪,还有些人是被当年的长县令亲自率人救回来的。
不知是谁笑说李大夫长得跟当年的长县令相似,说不准就是长县令托生呢。
这说法传得快,李微言一笑了之,刘祁却是把这话听了进去,他虽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可琢磨了一番竟觉得这荒谬说法当真有几分可能。
几百万两银子用来修建水利,若是本地豪商,或许还有些利益和故土情怀在,可李微言是外地人,这样花钱就跟丢进水里没有什么太大区别。若非是心系百姓的大仁之人,是绝无可能这般行事的。
如果一个人长得像长琰君,行事像长琰君,连胸怀都像长琰君,那这个人真的很有可能就是长琰君。
而李微言对此事的态度始终是一问三不知。
“在下只是个钱多得没处花的闲人罢了。”
她挽起自己被泥水打湿的裤脚如是说。
临江渠修了三个月的时候,忽然开始下大暴雨,冲垮了不少尚未建好的堤坝和物资。
刘祁站在暴雨的江头,看着逐渐涨起的水位和汹涌的江流,他近乎绝望地望向天空。“何绝于我!何绝于我!”
还是家仆们冒着雨把自家大人从汹涌危险的江头拖回来,只差一点他就被浪头卷走了。
万里为李微言掌着伞,而李微言看着天上厚实的云层,啧了一声。
躲在雨棚中的民夫们,也都愁眉不展,呆滞地看着越下越大的暴雨,冲走他们数月来的辛劳成果。
忽得,漆黑的雨云瞬间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像是有人一剑劈开了天空,这一剑,从西边的天际,直直划到了东边的天际,硬生生地将天空劈成了两半。
阳光从裂缝中落下来,而这场暴雨,也结束了。
一柄剑,归鞘。
“神迹,神迹啊!是神明护佑啊!!”
所有人齐刷刷地朝着天空跪拜起来,连向来最不信怪力乱神的刘祁,也跪在泥水中,朝着那道逐渐扩大散开的裂缝,磕了几个头。
信仰是一种很难具化的力量,这一场暴雨后,民夫们像突然人均打了两斤鸡血似的,以几倍于之前的速度干了起来。
而那些本没有参与建渠的百姓,竟也自发地来帮忙,送粥送菜。
李微言有幸混到几块烧饼和两个咸鸭蛋,跟万里到一旁分吃起来。她很爱看这样凡人们齐心协力去做一件大事的场面,就着下饭都香不少。
这鸭蛋腌的也也太完美了,咸不过分,鲜得正好,就饼饮粥,简直人间绝配。
正吃得开心,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长琰。”
李微言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愣住。回过头来,却见青阳道长站在身后。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风霁月,眉目如画,干净得跟周围格格不入。
而李微言蹲在地上,脸颊鼓鼓囊囊,塞得满嘴饼子,嘴角沾着油光和米粒,身上是不知道多久没洗、到处是泥浆点子的布袍子。
李微言一时间有点慌乱,不知道先放下粥碗还是先擦脸,袖子也是脏的,擦了脸脸也脏了,袖子沾了油光脏得还更多元了。
万里机灵地转了下脑瓜,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但他的袖子也是脏的,只给李微言脸上多加了一道泥印子。
“这,这么巧啊,道长。”
青阳垂着眸子,看着这几乎与这片泥泞滩头融为一体的姑娘,蹲下身子,用自己的袖子帮她擦干净脸。
“不巧,我是来寻你的。”